喙(10-16)

其十·春夜雨潺潺

【园田海未】

来路上便有注意到层层叠叠堆在天空的积雨云块,晚间时分果不其然下起了潺潺春雨。

转过西宅客房绘有秋草的屏风,我取下一本放在雕花书架上的金泥写经卷,随意翻了几页,书页间透着古梅园的墨香。不过,由于很久没有被人翻阅过,墨香里隐隐还透着一丝令人不适的霉味。

“抱歉,本来是想着高坂さん一个人未免觉得无趣,才带着您去西守大人家,没想到发生这种事。”

“噢......没关系,将军您多虑了。”少女仿佛不是很习惯被我道歉,有些惶恐地摆着手,“何况,西守大人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感到非常抱歉,那个......副座大人到底去哪里了呢?真让人担心啊。”

我放下经卷,走向前去,挑眉打量她。

真的是很特别的女孩啊,到这种时候还在担心别人,换作他人遇到这种怪事应该早就崩溃了吧。

少女认真地托腮思考着,晚间洗漱沐浴后,长发放了下来随意地垂在肩侧,像是即将破晓时分的橙色曙光,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空虚悒郁的情绪,她似乎拥有慰藉一切不安的奇迹般的力量。

奇迹?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在这座已经不知道是被庇佑还是被诅咒的岛屿之上,奇迹是不会存在的。

轻轻抚上她的头顶,几缕发丝从指缝泻下来。

“啊、啊?怎么?”她受惊般地缩了缩身子,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我。

“我还以为你会害怕。”我有些无奈地叹口气,下意识地揉揉她的发。

(“......别怕,跟在我后面就好。”)

斑驳的记忆断片倏忽闪过,好像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

(“我不敢走第一个,我好怕。”)

(“海未别怕,跟在我后面就好。”)

手指忽然僵在半空。

“才不会啦,肯定是什么还没有想到的,暂时还无法解释的情况吧,我不怕。”少女弯弯唇角,笑容爽朗,极富感染力。

我回过神来,收回手。

“冒犯了,我刚刚只是想安慰你才那样做,毕竟这种情况,像你这种女孩子应该很容易害怕吧?”

“噗,将军自己不也是一个女孩子吗?你怕不怕?怕的话干脆和我一块睡好了。”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除了失去已久的故人之外,平生并没有遇到过敢跟我这样说话的人。

她仿佛注意到了我的不自然。

“......呃,我是开玩笑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的确是个温柔的人啊,为什么老是一副冷冰冰的特别特别严肃的样子?”她抬起头望着我。

(“海未真的是很温柔的人啊。”)

我瞬间瞪大眼,颅内一阵绞痛,似乎被谁扯着一根丝弦,紧紧勒着。

“怎么了海未?”眼前的少女慌张地立起身来。

(“怎么了海未?”)

又、又来了......

“别叫我海未!”我捂住脑袋,厉声斥道。

“......抱歉啊,一时间顺口就冒犯了将军的名讳。”她连忙改口,面露羞愧之色。

我深深地大口呼吸,缓着气。

“我们那边和这里不太一样,成为朋友之后就直呼其名,以表示友好的关系......并不是故意冒犯的......啊、我并没有要故意和您套近乎的意思.....”她涨红了脸解释,“......我是真的觉得你很温柔啊......”

最后的话语小得几乎听不见。

“......罢了。”我扶着额,立起身。

西宅就连客房也考究华丽之极,和一切从简的将军府截然不同,窗前的隔扇上绘着源氏物语故事里娇娆妖艳的彩画,使整个房间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般无处逃避的靡靡之氛。

我有些难耐地推开窗扉,清新幽凉的空气霎时间灌了进来,阵阵刺痛的大脑终于得到缓和与放松。

我......真的是温柔的人吗?

回身朝她望去,却正撞见她偷偷看着我的视线,被我发现之后,她又佯装没有看我的样子,急切而笨拙地闪躲开,尴尬地东张西望着。

......是笨蛋么?

莫名的愧疚感涌上心头,我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旁。

“朋友?”

“对啊!我想将军这么聪明的人也注意到了吧,虽然我不是一个人漂流到这里来的,但是除了翼,几乎和同伴们搭不上话,我们的各种观念都不同吧,而......”似乎怕再次冒犯我,她谨慎地闭了嘴。

“但说无妨。”

“那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我是觉得自从发生海难后这些天,又经历了这么多事,你是我打心眼里当作朋友的人,你是一个好人。”得到允许,她瞬间又精神起来,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这是什么话?

“......我不是好人。”我叹道。

“所以刚刚冒犯到你也只是看你忽然好像不舒服的样子,担心之下不小心叫了你的名字,并没有不尊敬你或者说故意跟你套近乎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她这么说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眸子如同日光下的湛蓝海水,真诚而令人动容。

“......罢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称谓而已,我也并不是那么守旧严苛的人。”

“真的?!”她开心得眉眼弯弯。

“嗯。”

“海未?”

“......”

虽然亲口允诺,但是当真听到这种极不习惯的亲昵叫法从一个认识不久的女孩口中传来,还是有些莫名的羞耻感,我脸颊一热。

“海未!好!那你以后也不要叫我高坂さん啦,你每次这么叫我我都觉得像是以前读书的时候上课偷吃面包被老师点名的时候,高坂さん!高坂さん!太恐怖了。”

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恐怖不恐怖的,我看你是连被鵺神大人的双眼注视都不会害怕的人。”

“......话虽然这么说,我倒是觉得那个不一定就是鵺神大人吧?”

“哦?”我扬起眉。

“毕竟当时是晚上,我又离得远,那双血红的眼睛虽然吓人,但是也只看了个大概,我刚刚在想也许看错了也说不定呢......海未离得比较近,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我一字一顿地说,“那绝对不是活人的眼睛哦。”

其十一·唯恨盏迟来

翌日清晨,海未从大堂出来的时候,望见西宅篱墙上结着红果的南五味子缠绕在藤上,寂静得如同幻影。一夜春雨后,肿胀熟烂的果实上沾染着尚未干透的水滴,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红艳欲滴的色泽,乍一看去仿佛渗着滴滴鲜血。

提起和服的底襟,海未上前,伸手摘了几颗,把玩起来,凝聚着深沉山色的黑红果实给人一种无法完全净化的罪恶印象。

海未皱眉,这样的颜色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诶?你起得真早!”

后方传来穗乃果尚带着倦意的声线,海未回过头去。

“我惯常早起。”

“真好啊......我就起不来,以前上学上班的时候老是迟到,因此挨了不少骂呢,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啊?捏那么紧都坏了。”

“这个么?”海未展开手心,刚刚摘取的南五味子已经胀破了皮,褐红色的浆汁顺着指缝滑下,“这个是南五味子,不是我捏坏的,果期一过,残存的果实早已熟透,伸手一碰便破了。”

“南五味子?”穗乃果好奇地望过来。

“是的,南五味子是一味药材,矢泽一直有久嗽虚喘的肝部顽疾,自从受了刺激之后更是每况愈下,肝疾愈来愈严重,西木野大人在西守家的药园种了不少南五味子,这几株绕在篱墙上的应该是遗漏的果实种子自行发芽生长出来的。”

“这样啊......感情这么好,如此重要的人走失了,西木野大人一定很着急。”

“是,我方才已经去看过她了,实在是很忧心,看起来一夜未眠。”

“那怎么办呢?”

“没办法,只能继续找,反正无论如何,精神失常的矢泽也跑不远吧,一定还在鵺岛的某处,我已经差人吩咐回去,出动将军府的人力一起寻找。”

“也对,别担心啦,一定还在哪里的,这里不就是环山么?就算乱跑也最多跑到山上去啊,应该不会出海才是。”

“出海并不值得担心,”海未掏出巾帕,轻轻擦拭着指缝中残余的南五味子浆汁,“矢泽从小在海边长大,水性很好,出海至少还可能会回来,而如果她神志不清上了南鵺山......”

穗乃果浑身忽然一僵,仿佛才意识到似的,半是迷惑半是惊惶地望向海未。

海未将擦拭手指的巾帕折叠好,置于袖中,沉默地望向西宅外围的红叶巨木,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黑红色的纤细枝叶互相衔接着叶尖,犹如给西宅镶嵌鲜红色的花边。

“如果她上了南鵺山,怕是回不来了。”

穗乃果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沉思。

“高坂さん其实还是不信鵺神大人的真实存在吧?即使我已经劝告您不止一次了。”

“不不,我完全没有不尊重的意思!”

“我知道,您是尊重信仰的,回答一直都很委婉中肯,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不管目前遇到了什么,其实内心依然是不相信的,对么?”

“......是,但也不一定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性可以解释的吧?也许......真的存在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也说不定......我这么孤陋寡闻,也不太容易开窍,总是死脑筋,不能体会也......”

“不能体会也是情有可原的,”海未笑了笑,“毕竟高坂さん没有在这里长期生活过,但是我也可以告诉你,鵺神大人的信仰之所以绵延了几百年从未断绝,是有其真实的道理的。”

自己在这里用了“真实的”这个形容词,目光坚定,毫无迟疑,毕竟......亲身经历过那种......

“我知道,”穗乃果抬起头迎上海未的目光,亦是毫无迟疑地。

真的......知道么?在如此坚定不动摇的目光注视下,海未倒是有些退却了。

无言以对。

少女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面容比这春日的阳光更要温暖和煦。

“比起这个,昨晚不是说好不要叫我高坂さん吗?”

愣了愣,虽然心里已经没有这么叫了,但是一时间还是改不过口来......

海未犹豫了一下,迟疑地开口。

“......穗乃果。”

“好!记住了啊,不要再叫我高坂さん了,不然我就对你生气了啊。”她拍拍手,开心地跳起来,差点撞到旁边的台柱。

真是有点冒冒失失的孩子啊......

海未不禁莞尔。

“过两日便是雏祭前的曲水宴,贵客们务必要来参加。”

“是作为主人在邀请我吗?”少女整理好刚刚乱蹦跶而弄乱的衣襟,双肘折叠托腮望着我,目光难得的有些狡黠。

这样的眼神......好像......

“自然是,待客之礼不可怠慢。”海未打断飘飞的思绪,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当然更是作为......朋友的邀请吧。”

“好啊,那我一定会参加的!到时候给你准备礼物啊。”

明明是落难流落到这里,身无长物,连吃住都在自己家,能准备什么礼物啊......罢了,到时候且拭目以待吧。

“不过......我之前了解到,放雏偶归镇魂川的礼仪不是应该在鵺神参礼与雏祭参礼那一天么?怎么这么快?”穗乃果又补充道。

“曲水宴并不是雏祭祓禊仪式,”海未解释道,“曲水宴的习俗由大国(古中国)传来,日本最早的汉诗集《怀风藻》里有记载过——锦岩飞瀑激,春岫晔桃开,不惮流水急,唯恨盏迟来。曲水宴和之后的雏祭参礼并不一样,是一个亲友相聚对杯问盏的宴会,流觞之地也不是用来祓禊的镇魂川,而是大海。”

“原来是うみ(海)啊......”

“......嗯。”稍微愣了愣才反应回来她话里的双关打趣意味。

“那我还真的很期待!实话说,我这一年辞掉工作,就是因为对各地的民俗风情十分感兴趣!”

“那可真是赶上了,”海未笑,“也不要一直在这里站着了,你还没有用过早餐吧,请跟我过来。”

“好!”提到吃的东西,少女的眸子瞬间精神得炯炯发光。

海未有些无奈地笑笑,将穗乃果引往西宅为客人准备的餐间。

餐间的纸门上刻着精密繁复的纯白十六瓣菊花和云纹,侧面拉门的结构都有遮挡钉帽的装饰绘片,上面绘着同样的十六瓣菊花,六朵相绕簇拥着中间的桔梗图案,依然是一丝不苟的考究精致。

“这边。”海未拉开纸门。

话音未落,侧廊转来一个身着西宅统一式样服饰的仆人。

“将军和客人原来在这里,西木野大人托我来传话,说是邀请二位前往主厅用餐。”

“有什么事吗?”海未挑眉,按照真姬现在神思恍惚的状态,除非有要紧事或者什么其他的发现,应该不会在主厅设宴待客。

“西木野大人并未说明具体事情,但是东守大人和南守大人也来了。”

南......

“ことり?”心跳骤然一紧,熟悉的音节脱口而出。

面前的仆人忽然露出一分慌乱惧怕的神色。

“不是......来者是、是南守巫女的母亲......”仆人将头垂得更低,语气更加惶恐,“将军难道忘了吗?南守巫女已经......”

其十二·应开墨色花

【园田海未】

西宅特地在不算柔软的蔺草叠敷之上加了细丝织就的压花软垫,撩开底襟,我跪坐下来。透过靠侧的窗扉遥望着垂枝掩映下西宅前院的湖心小亭,春光乍泄,朝阳和暖,我却觉得冷如冰窖。

“具体的事情我们已经听真姬说明了。”希的声线温柔而委婉。

我闻声抬头,眼前的东守座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背后,绀青常服领口袅绕的薜荔压纹像是画卷中的云霞。

坐在她旁边的是身着同样绀青色常服的东守副座绚濑绘里。

绘里正手捧一叠和纸信笺,似乎刚刚阅毕。稍作整理后,她将信笺朝我递了过来。

我接过,信纸翻页间透着葡蟠还有雁皮等植物纤维的清香,造价不菲。

“这是西木野管家连夜整理的线索,里面详细记载着妮可失踪前后的事,还有自鵺山神女......”

“绘里。”东条希忽然打断。

东守副座顿了顿,改口道:“自南守巫女失踪变故那一夜的详细说明,希望可以略作参考。”

我不露声色地翻阅着信纸,不发一言。

然后,上座传来一个声音。

“海未,最近还好吧?”

声音优美澄明,熟悉温柔,却隐着一丝淡淡的无力。

紧握的指节瞬间脱力,信纸随即散落下来,落在膝上和叠敷之上。

“多谢南大人关心,我很好。”咬紧牙关,我回复道。

从刚才进门伊始,我就不敢看她,不仅仅是因为一切和......南小鸟有关的人事都能让我瞬间头疼难忍,更是害怕见到那抹熟悉之极的发色和眼眸。

我已全然忘却,甚至根本不记得她的容貌,却记得“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流遍全身,清晰毕现。仿佛下一瞬间我就能全部回忆起,曾经重要的东西。然而每一次在阵阵钝痛的折磨之后,我依然是一张空洞的白纸。

不敢抬头,不敢直视,但是这样是不好的,极其失礼的,我知道。

“海未?”南千代熟悉无比的声音再次传来,末尾的疑问挑音透着慈爱的关怀。

“没事。”我抬起头,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她的脸,然后泪水难以抑制地瞬间滑落,滴在端放在膝前的手背上,冷如冰窖。

“海未?!”身旁穗乃果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担忧而急切。

“无妨,”我轻轻挣脱开来,“老毛病了。”

“这位就是高坂さん吧?请不要担心,海未没事的。”希将怀帕递给我。

我轻轻挡开,委婉拒绝了她的好意。

“不用,我自己有。”我拿出袖中的巾帕,上面的一角还淡淡透着之前篱墙旁红果浆汁的浅红,然而我并不在意。

隐隐嗅到南五味子的苦涩药香,还有溃烂熟透之后的腐败气息。

手却再次被身旁的少女抓住,这次她十分用力,似乎态度坚决。

我怔住,转头望向她。

穗乃果的眼神宛若当空之日光,坚定明亮得令人不敢直视,忽而又忍俊不禁,抬手抚上我的脸。

“你看你,”她仔细地擦了擦我的眼角,“那块手帕不是之前才擦过红果子的浆汁么?这下你也成大花脸猫了。”

“......”

“噗,海未难得交到新朋友啊,真好。”希笑着说道,打破了此前令人尴尬的沉默。

我无言以对,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多亏了希和穗乃果,此前如同寒水般灰暗的悒郁之感一点一点被剥去,仿佛破冰般地,我第一次感到踏实。

穗乃果将散落在地上的信纸一一捡起来,整理好,交还给我。

“多谢。”我接过。

前面几页记录着矢泽失踪之前的事情。

昨日清晨,是惯例到矢泽房间打扫整理的家仆首先发现她不见的,禀告真姬之后,立即开始在西宅上下搜寻,然而未果。着急之下,真姬才带着全家人出去寻找,翻遍了整个西喙岭也没有找到人,只好决定归宅后再作打算。

接下来的事便是我和穗乃果的说辞了。

粗略地翻阅过去,然后是后面几页夹带着的几张信纸,就墨痕颜色来看,并不是新写的记录。

“这个不是昨天才记的吧?”穗乃果指着我手里的信笺。

“高坂さん真是冰雪聪明啊。”希微笑称赞,靠了过来。

“这是去年就有的记录了,详为当初鵺山变故的情况,是根据当时尚未完全癫狂的矢泽口述,和痊愈后的我,还有希的证词整理写出来的。”我解释道。

“......我之前已经和东守大人和南守大人讨论过了,大家觉得,也许这也是寻找矢泽踪迹的线索吧,我便再次拿了出来。”一直沉默的真姬此刻开口。

我点点头。

“将军,此次将各家的首领全部汇聚过来,是想商量一件事。”真姬迟疑着,说道。

“你想搜寻南鵺山。”我冷冷地陈述道。

“......是......可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希已经答应了东喙岭的搜查行动,喙村和西喙岭,还有北海口都已经连夜搜查了不止一遍了,只有......只有一个可能,如果妮可还在鵺岛的话,只有一个可能......”

“希是今天才答应的吧?东喙岭并没有清查,也许矢泽在那边。”我将信纸放在桌上。

“我知道......可是如果东喙岭也没有人呢?”

“真姬,”我咬紧牙关,“南鵺山是不可以随意玷污的神地,一旦触怒鵺神大人的话......”

“我只是去找人,不会冒犯它!”

“注意你的措辞!”我跪立起身,握紧双拳。

“......对不起,我脑子有点混乱。”

“海未,真姬也只是担心过度而已。”希柔声劝道,轻轻覆住我握成拳的手。

蹙紧眉,我放松指节,坐了下来。

“发生了那样的事,你也知道的吧?”

“......我......”

“没有任何行为是可以逃过鵺神大人的眼睛的。”

听我提到眼睛,真姬忽然瑟缩了一下。

“昨晚我和穗乃果都看到了鵺神大人的眼睛。并且,去年发生了那样的事,在......”我勉强呼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在......鵺山神女成为新的鵺神大人之后,我们这一年里,有哪一家哪一户哪一人的行为,是鵺神大人不知道的?是能瞒过鵺神大人的双眼的?”

“海未......”希担忧地望了过来。

我竭力无视掉,深呼吸了一口气,但声音还是难以遏制地颤抖了起来。

“喙在前几十年一直风调雨顺,人们对神明的信仰逐渐削弱缺失......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妄自尊大蔑视神尊,鵺神大人又怎会降下神垂,同化南守巫女,以之为凭进行监视与报复?而这一年里,所有私底下做出污秽下流、作奸犯科之事的人,哪一个没有被鵺神带走?”

“我......可是,妮可她......”真姬的声音忽然如同飘零落叶般颤抖起来。

“矢泽如果自此消失不见,那么应该和这一年失踪的人们一样,已经被神带走了。”我不带感情地说着事实,“而如果你胆敢冒犯鵺神大人,在非祓禊礼的场合下进入南鵺山......”

——

“我们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南守座的声音忽而响起,直白冰冷如同霜冻。

其十三·得而总复失

【园田海未】

夕阳从彼岸山巅缓缓坠落下去,巨大的晚霞翻卷奔涌,绵延出无边无际香醇滑美的曲线,就像是重重叠叠陶醉而恍惚的梦境,呈现出末日般灿烂辉煌的壮丽色泽。

我沐浴着夕阳斜晖,双手合十,面朝空无一人的幽寂山岭静寂祝祷。曲折古旧的山阶绵延往上,山阶两侧陆续有用于祭祀参拜的长明灯座,依次悬挂在一根根细长的柱子上。柱身上细腻地镌刻着层层堆叠的螺旋状羽翼纹样,每一层都用人面鸟的浮雕支撑着,被多重梦境、多重期待、多重祈祷压着。即使这样依然继续向上累积,似乎要藉此触碰神迹。

如此这般,直到月亮高高升起,悬挂在无边无际的天顶帷幕。

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的长发的发绳被从背后绕过来的一只手缓缓解下,洁白的发绳滑落下来的时候,底部的流苏无意中撩过脖颈,擦出细细的痒。

与此同时,失去了束缚的头发柔柔地垂散下来。

那只手轻轻拢了拢我的头发,微凉的指尖掩在发丝里,以指代篦,细细梳理,然后顺着我挺直的脊梁骨滑下腰际,仔细解开繁复的腰结。

我合十相扣的手指缓缓松开,自然垂在腰侧,任她轻缓地拉开身上雪白的祭祀服。

初春的寒气顺着层层剥落的软缎渐次侵来,她的手极轻极柔,我微微颤抖着,分不清是寒冷还是悸动。

“祭司大人,寒诣礼就绪。”

“可。”

耳后传来些微摇晃的水声,然后细细的水流顺着我的脖颈缓缓淌下,在正式上山参拜之前,在镇魂川旁沐浴净身的寒诣礼必不可缺,只有涤荡尽周身污秽才可以进入神域。

南守巫女一点一点将水淋在我光裸的身上,彼时春寒料峭,幽凉的水仿佛在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而紧接着,她细腻而温柔的指尖轻轻拭过肩背,胸口,腰腹,宛如飞渺飘散的羽毛般,身体周围的冰层瞬间破裂,但龟裂又立即弥合,重新变得光滑无暇。她轻轻触碰着我,仿佛被薄荷涂抹一样的清凉嫩寒的感觉在不断扩大,我缓缓低头,望着她的指尖在月光照耀下泛着珍珠贝内侧一样的光彩,美丽而圣洁。

整个寒诣仪式过程中我必须一直背对着她,不可回头看,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也不会发觉我已然绯红的脸颊。我静静地背对着她,眼前的寂黑是我的怯懦所描绘出的幻影,而她的指尖是融化在怀抱里的新雪花。

多么卑鄙的阴影啊......如同蚕丝一般不停地从我身体里抽出连自己也觉得是妄想的情愫。

寒诣毕,她拭去我身上水滴,再细致地为我穿好纯白的祭服,绑好散落的长发。

“寒诣仪式毕。”我轻声宣布着,身上还残存着她指尖的触感。

此时此刻,南守首座巫女只需要静静等待在入山口,而大祭司将会一边祝祷上山,一边引燃道旁两侧的祭祀长明灯,等到灯火燃到半山腰的祓禊所,南守首座巫女再接着上山。等到南守首座巫女到达半山腰祓禊所时燃起信灯,东守巫女再进入山口,以此类推,直到三守巫女与大祭司最终在山顶神堂会合。

我拢了拢袍袖,提起祭祀灯笼,准备上山参拜。

“海未,”耳后传来她轻柔的声音,“别怕,我就在你后面。”

刹那间月光拨云,四周亮了起来,把身旁镇魂川的粼粼流水照耀得细致入微,而一直以来压在心头如同黑烟一般的不为人知的恐惧和紧张缓缓散开。

心中小小的火焰在黑暗中绽放得那么鲜亮,我仰望着明月,忽然只想回头抱紧她。

“不可以回头,”她仿佛洞察了我心中所想,“在仪式结束前,不可以回头。”

我眼角余光望着映在镇魂川上的我们的倒影。

她与我站在一起,清澈的倒影镜像般地描绘出一个对等的形状,一样的雪白的祭礼服,一样的纤细少女身体,一样的......

我瞪大眼,注视着水晕倒影下与她一样的淡金眸色,看不真切......看不真切......莫名地头疼欲裂,仿佛遗忘了什么绝对不可以遗忘的重要之物一般。

“不可以回头。”她捂住我的眼,语气柔和哀婉。

“ことり......ことり......”我颤抖着身体,一遍一遍念着她的名字,“让我看看你......”

“不可以回头。”她轻声叹息。

“我不。”我抓住她覆我双眼的手,用力扣下,脑中疯狂的念头忽而收也收不住,我一定要......一定要......

“海未......别......”

但我不顾一切地回过头去。

她的容颜变得透明,然后忽而化为轻烟袅袅四散不见,唯有镇魂川粼粼波光上的天心之月,亘古不变地静寂辉耀。

其十四·我身成异物

【高坂穗乃果】

“你在写什么呢?”犹豫良久,我还是开口问道。

她闻言笔尖一顿,抬头看向我,淡金的眸子似乎有些困惑。

“你是何时进来的?”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了。”

“原来如此,刚刚在思考一些事情,倒是没有留意。”她放下笔,“没有写什么,只是思索时习惯誊写而已。”

“在誊写什么?”我笑,“让我猜猜,肯定是和歌?俳句?”

她紧紧抿着的唇此时也放松下来,露出柔和的笑容。

“没有,此时此刻并没有那种逸致,是在誊写去年鵺神参礼的细节经过。”

我上前,俯身望向铺陈在雕花樱木桌台面上的和纸笺,一年前的墨迹隐隐透着暗紫色,潦草而匆忙。而旁边她誊写的那一份则细腻端正,温润隽永,如果不是大概知道字里行间记载的内容,我会觉得这是十分瑰丽古雅的书法艺术品。

“为什么想要誊写这个?”

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这一年来我没事的时候就会誊写这部分,因为总觉得历历在目,虽然并不能完全回忆起来。”

我注意到她微微抬起的右手因为长期使用毛笔的缘故,中指磨出了细细的笔茧,稍稍沾染上玄黑的墨色。

“还是想不起来么?”

海未摇摇头。

“但也不是完全想不起来吧,以前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忘记的只是那天看到的鵺神大人。”她说着,唇瓣轻轻地颤抖着。

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坚定的内心也难以避免地开始出现动摇。我虽然不懂,但是一直能够注意到海未或严肃深沉或和颜悦色或忧郁恐惧的眼神里所蕴藏的深意。

“想不起来的就别想了吧?”我脱口而出,话音落去才开始后悔,怎么能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呢?但转念间,又说道,“......可怕的东西,难受的事情忘记不好吗?”

满以为她会生气,毕竟此前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因为鵺神信仰的问题呵斥西守座。

出乎意料地,她只是沉默,轻颤的眼睫下掩着浓得化不开的迷惘与悲伤,然后——

强压下的哽咽像是断弦微暗的余韵。

触电一般地,她瞬间抬手,颀长苍白的指节带着威压的气势紧紧扣在额前处眼睫处,我从未见过如此这般恶狠狠想要阻止哭泣的动作。

我抓住她的手腕,从那时起就一直想问,为什么会忽然落下泪来,疑句到达唇边又吞咽了回去。

“.......想哭就哭吧。”我紧紧抱住她的肩膀,经年累月的武士训练造就出比同龄其他人更富矫越力量美的身躯,却确确实实是少女的纤薄骨感,难以想象明明也有如此柔弱的一面的海未是怎么独挑大梁面对一切的。

我情不自禁地搂她更紧,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打定主意即使冒犯,即使僭越,也等她哭完之后再与我算账吧。

海未并没有推开我,整个人仿佛一个轻飘飘的空空躯壳,是灰白的残烛遗骸,凝聚、结晶、燃烧着的内核早已消失殆尽。

“为什么会哭呢?”她自问着,声音破败而沙哑。

我微微睁大眼。

“如你所见,我忘记了和鵺神大人有关的一切,因为那种恐怖不是我可以承受的。”她抓紧我的衣襟,用力到全身颤抖,忽而又无力地垂落下来,仿佛要为爱慕的对象殉情般,手指在一瞬间齐刷刷死去。

我能理解,在极度恐惧与厌恶之下,被逼到生理极限的人的确会失忆,甚至癫狂,这其实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想到这里不禁不寒而栗,鵺神黑漆漆的诡异身形、长而弯至颈处的喙、不祥至极的血红双瞳再次撞入我脑海中,神偶尚且如此可怖,那么......那天西守副座和海未看到的那个......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我当时在场,会不会也......

可是,不管怎样南守巫女是个人类少女啊......为什么海未会连同着一起忘记如此重要的伙伴呢?.......这实在是说不通。

就在这时,忽然的想法白光乍现般涌上脑海......我被这个大胆的假设震慑得浑身僵硬......可是、可是一旦超越了理性所能解释的范畴,一旦超越了不合理,思绪的死结便豁然开朗——

除非她.......

“南守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很温柔的人吧?”海未语气恍惚,“.....是很重要的人吧?”

“......那、那为什么会忘记南守大人呢?”我屏住呼吸问道,“你刚刚说......忘记的只有鵺神大人......不是吗?”

问题的答案已经在心中悄悄成形......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海未闻言一顿。

“......因为,”海未哀极反笑,“南守座就是神本身。”

她的话语断在这里,诡异至极。

其十五·君是昔时君

【高坂穗乃果】

站在西喙岭的至高点朝着“鸟首”南鵺山的方向远远望去,我终于可以体会到这里的居民对这座神山的忌惮。

隔着比较远的距离,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奇形怪状的轮廓,当真宛如一只巨大的怪鸟头颅。整座山遍布着巨大的黑松杉丛林,像是覆盖在鸟首上参差不齐的乱羽。以违反常规的混乱姿势呈不规则的斑点块状分布的红叶松,像是怪鸟皮肤上将脱未落的鲜红疥藓,久视令人头皮发麻。

而“鸟首”两侧有两个深深的山洞,也许是由于地质的关系,隐约露出地表的泥土仿若渗血般泛着诡异的鲜红,如同抠挖出眼球后血肉模糊的空洞眼眶,惨淡地注视着这座孤岛上的每一个人。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明明没有眼珠啊......

“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鵺神大人的注视。”海未立在我身旁,语气凝重而肃穆。

我闻言,偏头过去看她,只见她虔诚而温柔地凝望着远处的南鵺山,淡金的瞳仁里闪着玛瑙般的色泽,长长的睫毛在天光中落下战栗般的美丽阴影。

那眼神......我不知如何形容。

“你觉得呢?”她微微笑,似是问着我,却又更像是自问着,视线并不曾离开南鵺山半分。

在她清美的面部,流露着一分淡淡的愁色,稍稍勾起的唇角浮现出一种似冷笑又似绝望的表情,可在她的眼中,却又溢满了温存地期待着对方的那种润泽——

她凝望着南鵺山,分明恐惧又害怕,却依然以一种病态的,类似恋慕的神情......

眼前令人生畏,更令人心生厌恶的丑陋不堪的鵺山——长满鲜红疥藓与脓肿水泡的、剜却眼球的巨大怪鸟——与身旁俊美清秀的少女形成一种极其不安的强烈对比。

那瞬间我觉得她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海、海未?”我试探着叫她的名字。

她好像听不见一样,只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前方,简直如同被南鵺山召唤走魂魄一般,甚至有往前缓步的趋势,而前方正是西喙岭山体横断面的万丈深渊。

“海未?!”我急忙拉住她的手腕。

她仿佛才回过神来,偏过头困惑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叫你好多声都不答应。”我松了一口气。

“我......”

没等她把话说完,南鵺山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霎时间仿佛所有覆盖在山身上的黑杉松簌簌颤抖起来,让人产生一种山表之下掩埋着某种未知而恐怖的巨大活体的感觉。

“这是......”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鸟首右侧的鲜红的空洞眼眶般的山洞里,忽然发出迸裂般的声响,紧接着,一群体态大得吓人的漆黑怪鸟蜂拥而出,直直朝我们这个方向盘旋而来,尖利刺耳的长啸声像是刺破喉咙时四溅的鲜血。

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蹲下身来,怪鸟疯狂叫嚣着,宛如一团团赤黑色的闪电,转眼间袭到头顶,巨大的黑色翅膀带起的气流满是浓郁腐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一片喧嚣轰鸣的混乱之中,我努力睁开眼,寻找海未的身影——

只见她肃然立在一片阴暗与血秽的恐怖黑风中,合十祝祷,雪白净衣的生绢下摆狂乱却寂然地纷飞,宛若折叠的芙蓉般纯美而圣洁。

其十六·海客潮侵袖

【高坂穗乃果】

没有星星和月亮,夜晚是纯粹如同墨汁的浓黑,紧紧俯贴在身旁的竹窗之外,仿佛漆黑的瞳孔凝视般,阴霾而黯然。

与海未分别之后的我静静处在将军府的客房里,整理着一路上的思绪。

离奇失踪,失忆,癫狂,怪鸟,祭祀,信仰,神明,祟物,眼睛,怪人......应该是有什么共同的暗线相互贯穿着的才对,只是我们目前还不知道而已。

思来想去并不能想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来,而且比起这一系列诡异之事,更让我在意的是今天的海未,以及萦绕此幕记忆的莫可言喻的感伤。我总觉得有某种尚未知晓的根深蒂固的阴翳笼罩着,恰如日暮十分那些巨鸟怆然而尖锐的悲鸣,徘徊一处,无法脱身。

海未她......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忽然的声音从小窗外面传来。

我吓了一大跳,思绪陡然飞散。

“到处也找不见你,听说你和这里的族长出门了?怎么样,有得到什么消息吗?”窗外的少女朝我探头,碎碎的刘海被夜风吹得凌乱。

“......翼?你怎么在这里?”我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几分。

“看到你房间还亮着灯,就过来瞅瞅。”翼耸了耸肩,“所以,今天有问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没有......我也不是去打探消息的啊,是......”

“是出去游玩了?”她打断我的话。

“当然不是了,说来话长,你先进来再说吧。”

夜间风凉,一直立在窗外怕是要生病。

少女微笑,算是应了,朝往我在的客房拉门处走了过去。

我过去开门请她进来,然后大致将今日的见闻说了一遍,而随着我的讲述,原本一直保持开朗的微笑的翼逐渐敛了笑容,陷入沉默中。

“那么,你的看法是?”我问道。

好半晌,她才开口回复我。

“不太好说,但是你真的信这里有鬼神作祟?或者说,庇佑?”

我哑口无言,并不知道是该作何回答,因为这也是一直困惑我的问题啊。平心而论我并不信任何鬼神之说,那都是小时候大人哄小孩子听话的代代相传的怪谈,活到二十多岁至今,如果还对这些笃信不疑,难免有些......可是这里的种种怪相又该如何解释呢?未曾经历过的鵺山祭祀之夜我不敢妄言,可我可是亲眼看见......

“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非虚。”翼仿佛看穿我心中所想似的,“但是,这里的确是......令人不安啊,也许我们......”

也许我们一直以来以为的常理,在这里并说不通呢?

在那之后我和翼陷入了交谈的死角,即使是想合理解释什么,但是我们知道的实在太少,所以又多寒暄了几句,翼便回房了。

“早点睡吧,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明天再说。”

我点点头。

翼离开后我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倒在了蔺草叠敷之上,奔波了一天,全身剥皮拆骨般酸疼不已,还是早点休息为好。

然而,在不知道第几次辗转反侧之后,我认命地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完全......睡不着啊。

叹了口气,单手托腮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四周。

眼睛早已经习惯深夜的黑暗,倒也勉强可以看得清楚周遭事物的模糊轮廓。

虽然翼劝我不要多想,早早睡下,可我难免又开始思考目前的处境。困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海岛之上,又遇到接二连三难以解释的怪事,能够高枕无忧地安睡下去反而才很奇怪吧?

从一开始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失踪一年的南守巫女是曾经出海越洋过的,那么既然有人出过海,那么就一定有得救回家的机会。

所有的线索都维系在南守巫女身上,偏偏她又下落不明。

这该怎么办呢?完全毫无头绪......

并且这里可真的是黑啊,比乡下的老家还要黑几倍......完全远离城市,远离人工的光源,导致黑夜里唯一的照明便是苍穹天顶的月亮,或者是星河......偏偏今夜什么也没有,在这寂静的昏暗空间里,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头顶到处浮游似的......我甚至不太敢抬头仔细看。

不知道海未这些年是怎么一个人度过这么多的黑夜的。

比起西木野大宅,将军府邸的仆从与侍卫实在不算太多,并且还都像是那天见到的涂着奇怪白粉的老妪那般安静而诡异,海未似乎走到哪里都爱独自一人,最多带上管家。

想到这里,眼底仿佛又浮现起她漠然而肃穆的淡金双眸,宛如她的佩剑那般锐利而幽寂。

我低下头,不得不承认,我留在这里也不完全是因为无法脱身的权宜之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当初一同落难在此的同伴与我疏远,多半也是这个原因吧。

他们忌惮着这里与这里的人们,而我偏偏与海未越走越近。

原因么......

好奇吧?应该是好奇,身边的重重谜团到底是为什么?真的有神怪作祟么?我至今依然无法全然相信,即使亲眼看到南鵺山洞穴振翼而出的巨大怪鸟——像是......秃鹫?但是绝对不是......那个大到吓人的身形......还有那个诡异恐怖的相貌......怎么看都不是正常的鸟类啊。

而海未仿佛能召唤它们似的......作为神的祭司......

不......不对,与其说是召唤神鸟......不如说是被神鸟召唤......想起当初她几乎快要跟随召唤而踏入深渊的脚步......我忍不住一阵后怕与胆寒。

我常听人说,处于狂热信仰中的人在浑噩中选择一步一步走上开满鲜花的康庄大道,在神明的指引之下......通向最后的幸福。

而如果听从恶魔的耳语,一下子山崩地裂,那条看上去鲜花盛开的平坦大道将在瞬间沉入毁灭的深渊,万劫不复。

信神则会得到完满的幸福,而受到恶魔的诱惑将会堕落迷失。

但,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发问着——

守护之神与作祟之物的界限......又到底是什么呢?

千头万绪,难以理清,最重要的线索要么下落不明,要么癫狂逃离,似乎只剩下海未。

显而易见地,所有的真相或者揭开真相的钥匙都维系在海未缺失的记忆里,只要她回想起来......谜底就会揭开......真相就会大白......而我也许可以因此脱身得救......

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或者会无法接受眼前所见所感,而导致自我保护一般的失忆。

而现在......我所探寻的真相又何尝不会是一把利刃,再次向她捅去呢?我想起她严峻紧锁的眉宇,时而肃穆,时而倔强,时而温柔,时而哀愁的神色。

像是用力关上木板套窗的声响刺破湿漉漉的沉默着的雨夜,一切躁动不安又忽然戛然而止,一切潮润缠绵又忽然阻断隔绝,消匿在其淡金的双瞳中。我隐隐约约能够感觉,静寂中怀抱着巨大而灼热的感情,恐怖中暗藏着沉迷而遥不可及的痴望。黑与白,污秽与纯洁,畏缩与信仰,种种截然不同的对立面像是涡轮般,凝聚在少女身体的中心,包裹成一个名为“忘却”的混沌内核。

而那内核倏忽化为细细的粉雪,将她安静地掩藏保护起来。

我有些茫然失措了......

而就在这时,远处的走廊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亏得夜晚的绝对寂静与我的彻夜难眠,不然绝对不会听到。

是什么......?

可能是风吹或者什么夜间出行的小动物吧?然而深夜的好奇心实在是无法抑制,我披起衣袍,悄悄起身,轻轻拉开客房的纸门向外望去。

前方走廊联结大门处的转角闪过一个漆黑的人影,速度之迅疾令我咋舌。

有人入侵了?

脖颈上掠过一阵空虚的战栗......直觉告诉我,入侵者和整个鵺山的神秘事件有着莫大的联系......也许就是解开谜题的关键点。

要、要去通知海未吗?

可是等我叫醒她那个人应该已经走远了。

思索只在电光石火间,我咬咬牙,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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