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江湖传闻,怪兽“夕”重现人间。
一时人人自危。
传闻夕兽十分凶残,喜食孩童。
青州府辖内,接连发生孩童失踪事件。
家里有小孩儿的,更是恨不得将孩子绑在身上,生怕会被夕兽抓住。
于是当村民在山里,发现了满脸是血的她,蹲在地上压着陈家大娃,赶紧跑去叫人。
“肯定是夕兽,我亲眼看见她正在吃人……”
匆忙赶来的村民,将满身血污的女子团团围住。
大家手上拿着棍棒瓢盆,警惕地盯着她,不敢向前。
那年轻女人按着陈大娃肚子,满手是血,眼神充满迷茫。
好奇怪,她仿佛遭遇了什么,记忆从见到那小孩儿受伤开始,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至于她是谁,叫什么名字,更是无从提起。
“妖怪,你快放开大娃!”
那女人轻轻抬手,陈大娃肚子开始流血,赶紧又按了下去。
那女人竟敢当着众人行凶!
一时群情激愤。
“住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清冷男声突然响起,一蓝衫男子犹如天降,出现在包围圈外。
众人见那男子着素冠配长剑,身姿飘逸,俨然江湖人士打扮,纷纷停下:“你是谁?”
“盛京穆白,江湖人士,此番为除夕兽而来。她在救人,非在伤人。”说罢从众人间走进包围圈,轻声让那女人松手,自腰间取下瓷瓶,将瓷瓶中药粉洒在陈大娃身上,不多时伤口已不再流血。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那女人按着陈大娃,是怕他失血过多。
误会解除,村民将二人请到家中做客。
那女人沐浴完毕,换了身衣服,被陈大嫂带到里屋。
穆白正在里屋,给陈大娃诊治。
那女人下意识脱口而出:“当心,别碰到要害……”说着赶紧走了过去:“真正出血点,应该在这儿……”
穆白瞧清她的模样,片刻失神,随即恢复常态。
这女人身形窈窕,容貌秀丽,通身气质潇洒恣意。
对症下药后,孩子总算醒了。
穆白问她,可是医者。
那女人摇头,坦言不知自己是谁。
“那该如何称呼姑娘?”
那女人冥思苦想,觉得头疼,故而无所谓起来:“名字而已,叫什么都行。”
穆白并不认同:“怎可随意称呼?”
“可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实在不行,你叫我都行。”
于是那女人暂且叫做都行。
穆白只得同意了,还邀都行次日进山查探线索。
他觉得,说不准她是因见到夕兽惊吓过度,才失忆了。
可都行知道,他没说真话。
都行只是失忆,又没失智。
很明显,穆白并不完全相信都行所言。
毕竟据村民所说,发现都行时,她身上所穿的衣服面料价值不菲。
能穿得起这种面料之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只身出现在这穷乡僻壤?
翌日一早,陈大嫂给穆白都行烙了好几张大饼,让他们路上带着吃。
从陈家到出村,都行沿途被村民们塞了很多吃的用的。
有户人家还把棉袄送给她,怕她这小身板被冻坏。
丢了孩子的村民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还别说,虽然只相处半日,都行还挺喜欢这里。
有人情味儿,乡里乡亲互帮互助。
都行不由起了疑心,难不成从前她过得水深火热?
待都行拎着物资同穆白汇合时,他正在村口,仔仔细细擦拭他那宝贝长剑。
“我们先去哪里?”
穆白提议,先去发现孩子的地方。
他们又回到事发地。
现场很是奇怪,连都行都看出端倪。
除了当时他们待的地方有血迹外,其他地方干干净净,且没有打斗逃脱的痕迹。地上散乱的脚印,都是人的,并无车马痕迹。这显然不是第一现场。
穆白认为,假设她确实只是路过,偶然发现的孩子。那么行凶者必然是在其他地方攻击了孩子,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将孩子转移到此处,正好被她发现。
都行却有另一种猜测。
按照陈大哥的说法,从发现孩子失踪到全村外出寻找,共不超过三个时辰,现场没有车马行迹。
从路程看,比较符合行凶者将孩子掳走到此处后,由于某些原因不得不抛弃孩子,仓皇逃走。
这个原因,可能是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然而现场并没有打斗痕迹。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现场是行凶者刻意伪装出来的。
说不准就是当时在场的她。
毕竟她如今失了忆,身份是好是坏都不知道。
穆白没想到都行如此直白,试探道:“若是你刻意伪装出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都行凭着直觉继续思考,脑海里开始拼凑出零星碎片。
假若她是所谓夕兽,将孩子掳走吃掉就是,何必大费周章伪装现场呢?
思索间,她注意穆白说辞里的一个漏洞,反问道:“为什么你从头到尾,都说的是行凶者,而非夕兽?你并不认为此事乃妖兽所为,不是吗?”
穆白见被拆穿,并不慌乱:“妖兽作乱不过无稽之谈。若是猛兽所为,伤口必是杂乱不堪,可你也见过伤口,齐整均匀,分明是被利器所伤。”
然而都行疑心不减反增:“你不是江湖人,说话做事一派公门人作风。”
穆白对她产生极大兴趣:“我还真怀疑你的身份。见识谈吐皆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穆白的确不是江湖人,乃新任大理寺寺丞穆从风,字白。此番奉命,暗中调查一桩人口贩卖案件。听闻此处发生多起孩童丢失事件,疑心与人口贩卖有关,故而乔装身份来此,正好碰见村民围堵她。
听到穆白果然是大理寺的人,都行心里下意识感到抗拒。
这让都行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些许方向。
什么样的人,才会对朝廷的人反感呢?
可能是所谓的坏人吧。
想来她必定不是什么好人,不然怎会如此?
【二】
推测无果,二人顺着地上脚印查探。
三日后,重新回到原点。
通过追踪地上的足迹,目前摸清楚了三条路的去向。
北上,悬崖峭壁,下有湍流,没有绳索几乎很难到对岸。
南下,群山环伺,猛兽出没,向来人迹罕至。
他们钻进密林时,穆白差点被蛇所伤。
多亏都行及时发现,舍身相护,一把推开穆白,她却不幸被蛇咬了脚踝。
穆白仔细替她检查,万幸蛇没毒,简单包扎后,原地休整半日。
西去数十里是官道,人来人往,若有风吹草动,他们必然早已知晓。
二人在原地思忖着可行性,都行突然道:“北上。只要能想办法过去,就到了冀州府,那儿水陆交通十分便利。若是人贩,必要想办法将人赶紧送走……”
都行全是下意识的想法,越说越觉得心惊。
尤其是抬头时,瞧见穆白锐利如鹰的眼神,越发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是人贩。
毕竟从有记忆起,她几乎完全是站在人贩子的角度思考问题,而且对人贩怎么逃脱似乎也很了解。
都行问了穆白一个很蠢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我真是人贩子,你会不会因我们相识一场,放我一马?”
对方没有回答。
都行转头俯瞰脚下波涛汹涌的湍流,内心忐忑不安。
凭心而论,若自己真是人贩子,只怕知道真相时,都不用穆白收拾,自己都一头撞死得了。
冬风猎猎,都行不由打了个喷嚏,随即身上一沉。
穆白将自己的外氅盖在她肩上。
都行回过头,却见穆白避开她的眼神,转身去寻柴火。
都行本能地将穆白带至一山洞,而此举恰恰证明,她对此处地形十分熟悉。
二人生了火,相隔不远坐着,彼此无话。
都行环抱双膝,静静看着火花升腾,在空中炸开。
她还是没想起最关键的信息,自我揣测使她坐立难安。
到了此刻,她越发怀疑自己就是人贩同伙,就是不知身份高不高。
若是身份不低,待有机会,不若潜回去,将整个团伙一锅端了才好。
想到此处,都行血脉偾张,恨不得此刻就找到人贩团伙。
许是见都行情绪不高,穆白犹豫半天,终于开口:“你眼睛生得纯粹,想来不会是穷凶极恶之人……就算是,想必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看得出,穆白不善安慰人,此番说辞叫人听了还不如不说。
夜已深,二人商量着轮流守夜。
都行先睡了。
她睡相倒是规矩,挨着火堆,披着穆白的外裳睡了过去。眉眼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秀丽,鼻子小巧,樱唇微抿,在火光映衬下格外诱人。
穆白意识到自己失礼,慌乱挪开目光,融入凉凉夜色中。
后半夜,都行醒来,换穆白去睡。
似乎是为了让穆白放心,都行解开捆干粮的绳子,将二人手腕绑了起来:“这样只要我有什么动静,你必定能第一时间醒来,且安心睡吧。”
穆白手背不可避免碰到了都行的手背,赶紧避开,别过头,和衣躺下。
这夜,许是有都行的承诺,穆白睡得很踏实。
就是梦里不太踏实,总是都行的身影。
她对他而言,有着巨大不可言说的吸引力。
他迫切想解开她的身世之谜,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当冬日第一缕暖阳照进山洞,穆白悠悠醒来,却发现原本被绑住的手腕,另一端不知何时被隔断。
他之所以一觉睡到天亮,是因为中了迷香。
都行果然有问题!
【三】
回想起这几日相处的点滴,穆白决定先折回仓山村,看看能不能从受伤的小孩儿那儿获得线索。
然而当他赶到时,只见火光烧红了村庄。
此时有人朝他扑了过来。
穆白赶紧闪开,发现原来是几个村民。
陈大嫂举着木棒冲在最前头,边打穆白边道:“你和她是一伙的,打死你这个大坏蛋!”
穆白下意识觉得是都行,呆愣愣站在原地不动,硬生生挨了陈大嫂一棍
不待众人围攻,他已亮出腰牌:“大理寺奉命查案!”
村民自然不信,穆白见状只得让他们派人去县里找官差,当面对质,是非自有公断。
众人将信将疑,将穆白团团围住。
等官差来的途中,穆白不由追问起前因后果。
原来今日鸡刚打鸣,都行就匆忙赶来,慌说发现了夕兽踪迹,穆白为了让她赶来报信,苦苦拖延。
想来夕兽不过半日就会来屠村,她来时发现一处山洞可避祸,游说家中有孩童的村民赶紧前去避祸。
先前都行救了陈大娃,又见她来时身上有伤,众人自然不疑有他,随她去了山洞。
后来都行又让陈大嫂几人回村取些干粮,等他们重新回到村子,只见漫天火光,以及站在村口的穆白。
约莫一个时辰后,县里的官差骑着快马匆匆赶来,同行的还有穆白留在县城的人手。
两队人马共同查案。
众人到了那个山洞,早已空空如也。
整个村子的村民全都凭空消失了。
现场的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作案手法,同当时发现陈家大娃的现场如出一辙。
穆白不愿承认,但身在其位,他不得不下令。
县城内外贴满了关于都行的通缉画像。
这场大火,也让这个人口贩卖案举国皆知。
陛下天子一怒,下令严查,不管查出是谁,都一律从严办理。
已是腊月十三,距离除夕不过半旬。
此处却没有丝毫过年的氛围,大家都笼罩在一团阴云里。
没有人知道,都行那伙人究竟有多大本事,能让整个村庄的人凭空消失。
五日后,府衙接到冀州府通报,说根据协查通知,在两地交界处,查获了一个贩人团伙。
这头的府衙虽然纳闷,自己何时向冀州府发过协查通知?不过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实无必要深究。
大理寺借冀州府的牢房,就地提审团伙头目。
这个人口贩卖团队共计十三人,全数落网。
据头目所言,他们这些年一直做着这笔见不得光的买卖。因临近年关,正好假借夕兽作乱之名,四处拐骗孩童,最后借由打通的渠道,送进盛京各位达官显贵家中供其玩乐。
穆白手下的人气不过,忍不住严刑拷打,又使法儿不让头目自尽,头目痛苦不堪,爆出一份震惊朝野的名单。
其中穆白的顶头上司赫然在榜。
穆白迅速下令,所有人不得离开冀州府,尤其是大理寺的人。同时向盛京发出密令,这是来时,陛下亲手所允,准他可直面天子,不必过层层审查。
可仓山村村民仍不知所踪。
头目也说他们所有人均已落网,问及陈家大娃时,他们也老实交代。
当时他们确实准备掳走陈家大娃,但陈大娃实在闹腾,折腾中竟然摸到他二弟腰间匕首,原本是要捅他二弟的,到底没有大人力气大,反倒是肚子上被捅了一刀。
恰逢有一个年轻女子赶到,及时制止。
他们见有了人证,担心事发,趁那女子给孩子检查伤势时,朝她脑后狠狠一棍。
事后撕坏她的衣裳,弄乱她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像疯人,还将现场打扫干净。
将现场伪造成是那女人行凶的样子,准备让她背锅。
他们以为那女人必死无疑。
所以都行仍不知所踪。
穆白不知自己该庆幸还是失落。
很快,陛下派三皇子前来协查。
穆白瞬间明白了陛下的心意。
朝堂上下,谁人不知大理寺卿裴守是太子妃的亲大伯。
三皇子素与太子不和,此番必定不会包庇。
天子旨意到达冀州府那日,都行主动前来自首。
穆白没想过,二人重逢,会是在公堂。
此时她一身素衣,孤身一人站在堂下。
穆白终于知道都行的名字,以及真实身份。
都行本名唐如月,其父乃前任大理寺丞唐敬德。
竟是穆白的前几任同僚。
唐敬德当年外出查案时,偶遇一农夫状告有人掳走其子,顺着线索一路追查,竟然查到自己的顶头上司裴守身上。
他暗中收集线索,不由胆战心惊,原来盛京不少达官贵人都有娈童嗜好,裴守便暗中培育了一伙人贩子,专门掳走资质不俗的孩童,以供贵人享乐。
然而唐敬德暗中调查的风声不慎走漏,裴守设计构陷唐敬德贪污受贿,被革了职,本该处以死刑,赶巧那年皇太孙出世,大赦天下,唐家被抄家后改为流放。
唐敬德似乎对此有所察觉,早在被构陷的数月前,以唐朱氏不敬公婆为由休妻,妻女被赶出门不知所踪。
如今,其女唐如月携当年唐敬德血书及涉案名册,尽数献于三皇子。
有了唐敬德的证据,加上人贩团伙的证据,两相印证,裴守死不足惜。
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众人散去。
三皇子不准备深究,穆白却尽忠尽职站出来追问,唐如月为何烧村,村民又在何处。
唐如月如实相告。
原来当日她因被人袭击脑后,造成了脑震荡短暂失忆,后来,随着唐如月脑中淤血逐渐消散,也渐渐恢复了记忆。
因担心官府不一定敢彻查,她恳请村民,共同演了一出戏。
当即瞒过了陈大嫂几人,不然这戏哪能这么真?
村民已被她妥善安置。
穆白自然不信。
唐如月见状,望向三皇子,得了示下,这才带着穆白出了府衙。
二人策马同去。
再次出现在仓山村时,眼前的一切让穆白不再怀疑。
村民同工匠们正在劳作,不远处是从当地守城军调来的帐篷,供村民临时居住。
这一切,非官方之力不可为。
【四】
穆白突然明白唐如月背后站着谁,有些话想问她,却被蜂拥而至的村民挤了出去。
“多谢唐姑娘,实在帮了我们大忙了!”
原来唐如月之所以选择烧村,不光是为了闹大人口贩卖一案,更是为了让仓山村永除后患。
却说这仓山村竟然坐拥锡矿,价值连城。
也不知谁报给了太子,太子想私自开采,便交给了裴守。
所以夕兽祸乱人间的传言是虚,想暗中掌控锡矿才是真。
他们,想借一个上古传说,屠村。
届时朝廷查不到真凶,此处自然荒废,他们再暗中开采,一切天衣无缝。
可惜让裴守没想到的是,手下负责掳掠孩童的团伙,知道夕兽传说后,竟然也想趁这传说行事。
真可谓天道好轮回,裴守到底是作茧自缚。
幸而同伴及时找到失忆后的唐如月,一切得以照计划进行。
唐如月对村民陈情利害,建议主动将锡矿献给陛下,以获得天子庇佑。
那些被掳走的孩童,也被悉数救出,这几日陆续回到了家。
村民们对唐如月自然十分感激。
唐如月却将所有功劳都推给了陛下,道多亏陛下体恤民情,又感慨多亏三皇子明察秋毫,刚正不阿,方能使真相大白。
陛下圣明,三皇子贤明,一时传为佳话。
几日后便是除夕,三皇子设宴,款待众人。
席间,唐如月不胜酒力,外出醒酒,穆白寻了由头找了出去。
站在三楼,俯瞰全城,华灯初上。大家都在团聚吃年夜饭,街道上颇有些冷清。
他们再次并肩而立。
穆白犹豫再三,忍不住提醒:“盛京风云,切莫参与过深……”
如今太子与三皇子的斗争,早已摆在明面上。
可圣心难测,他着实不希望唐如月因站错队再生波折。
“穆兄,此番你我二人能携手除了那夕兽,又能共度此夜,便是值得。以后的事,再说吧。”
穆白想想,确实如此。
忙活了一年,不就是为了这个团圆年么。
只可惜,今年因公务未能侍奉双亲左右,不过能结识一位挚友,也算无憾了。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