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奶奶介绍的吴伯今天就来。
一大早,章王氏把全家轰起来,简单吃过早饭,送走小儿子后,都在堂屋候着了。
章长石抱了膀子,瘦高的身子在早晨的凛冽中弯成虾形,跺着脚,眯缝着眼睛,耳朵上戴着皮罩子,稀稀漱漱扭来扭去,候着吴伯。
章映时坐在堂屋墙边的侧椅上,一身干净整齐,母亲蹲在地上,垫着只脚,给他拉拉肩膀,理理对襟小袄盘扣领子。
怎的有些伤感,章王氏觉得自己红了眼睛,使劲眨吧几下。可是生得好啊,真是个俊俏的孩子,怎的就要离家了呢。
“映时,你可得听话,眼下有个叫吴伯的来接你,出去长长见识啊,学点本事。”
映时心里明白,母亲让人找活,是正理,长大了,该帮家里分分忧。只是这外面的世界,自己不怎么懂。
看不得母亲忧伤,映时扯扯衣服,“妈你小瞧我了,我又不怕,真是!”
“瞎说,出去可得听招呼,让你干嘛就干嘛,别老想东想西,本分活着本分做事。”
“行了,妈妈,我知道了,你就别担心了,我要出去挣大钱,供映成秀儿念书,过几年,我背一大背篓回来,给你装好些东西,我们家天天穿新的,吃好的!”
“噗嗤—”章王氏被儿子逗乐了,破涕为笑,“可别学你爸,啥做不了还清高得很。”说着瞅瞅门口的章长石,“看他那样子!”
映时喜欢父亲,一家人忙着干活的时候,父亲总是提着那张大圈椅,抱着本书在太阳底下晒着读着,坐麻了就换个姿势,屁股下的竹板发出咿呀的声响。父亲能坐一天,时而瞪大眼睛,时而摇摇脑袋,时而啧啧嘴巴,母亲也不招他,反正父亲半天都做不好一件事。映时对那样的父亲很好奇,好像看书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不然他怎么那么快活。
“哎哟,是吴伯吧,快快快,屋里坐坐。”
听到门口的招呼声,章王氏一抹眼睛,马上起身,不知所措地搓着手,伸长脖子望向门口。映时随着母亲的目光望出去,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脖子发紧,感到一丝窒息。
父亲领进来一个半高老头,胖,短襟短袄,有点横着长了,但动作挺利索。来人三两下跺进门来,父亲跟着一路小跑。
是个挺面善的人,笑眯眯的,一嗓子就亮堂了,“章家嫂子吧,鄙人姓吴,今儿来先看看娃娃!”
章王氏连忙哦哦答应,说着招呼不周赶忙把茶水递上,安排坐下。吴伯准看出了谁是准备出去的人,眼神在映时身上遛来遛去。
“这是映时吧,长得真乖,哎哟,这样儿好啊。”乖,映时不喜欢这个字眼,哪只鸡鸭若被夸了乖,总会第一个抹了脖子放血下锅。
“吴伯,我家映时还小,做得了活儿吗?他什么都不懂嘞。”
“嫂子别着急,比映时小的娃我都带过,出去几年啥都学会了,看你家娃生得机灵,只要不嫌苦嫌累,能成!”
章王氏瞅瞅章长石,后者像尊佛像似的木纳着一张脸,不发一语。瞪了一言,章王氏接着问,“那吴伯,你看我家映时出去干啥好呢?”
“我在红牌楼那边托人问了,有个厂子,做棉花的,人手不够,也没啥难度,孩子先去学着,包吃包住,嫂子看咋样?”
做棉花?章王氏想着棉花有啥好做的,不就是一团一团铺开拉平,绷上棉线,塞衣服纳被褥吗?但她没敢多问,自己一个乡下人,肯定有不懂的规矩。“那吴伯,能挣工钱不?”
吴伯不搭腔,瞟了眼章家主人俩,茶碗盖子拨拨,喝了口茶,“这工钱嘛,娃小,啥也不会,去了肯定是学徒,学个一年半载的,人家厂子再决定用不用,用了再开工钱,现在也不好说。
听到没钱,章王氏有点不舒服了。儿子难道免费给人干活?“吴伯,这娃不能白吃苦啊,你也看到了,这家里还有两个小的,不能不顾吧,说老实话,我家映时在家可是把好手,没少出力,这家离不得他,再怎么说也得挣点算点吧。”
老吴头赶忙解释,“嫂子不急,没说不给呀,娃在厂子里又吃又住,不得花钱啊,又能学到技术,不得是给家减轻负担吗,有人帮着养不是一个理吗?”
“这,挣不到工钱始终不在理吧。”章王氏拍拍长石,指使他搭个腔,后者跟着配合说,“就是,就是,考虑考虑。”
吴伯很为难地摸着额头,哎呀哎呀的,终于艰难地下了话,“哎,这个不好办呐,算了吧,我给厂子里说说,娃要能干,能留尽量留,该发的工钱得发,我多去说说,多去说说。”
见吴伯终于说出口,章王氏心里边一阵雀跃,这才转头问儿子,“映时,你吴伯伯带你出去长见识,学手艺,去不?”
映时原本木然地听着大人们的商议,猛然问到自己,一下子不知所措。他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不敢看对面的吴老头。
“映时啊,你愿意吗?”
映时看着父亲,他也看着自己,笑着,顿时,一股勇气没来由地升起,他想成为父亲,想学东西,想做个不一样的人。“我愿意。”
“呵呵呵呵,好了好了,娃不怕事就好带!”吴伯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
“那章家嫂子,我过几天就去省城,把娃捎上,给他准备些衣服物件,送他上路吧。”上路,又是个映时不喜欢的字眼。
“好嘞好嘞,烦劳吴伯了,跟着就收拾准备着。”
吴伯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拍拍屁股,就要走了。章王氏赶忙送出门去,顺便多打听点事情。
映时坐着,紧张的心情稍微好转。不知何时,父亲坐在了他身边。“怕不怕?”父亲的声音细细的,很轻很舒服。
“我不怕。”映时咬着嘴唇,眼泪漱漱而下,呜咽越来越响亮,他趴在父亲腿上,放声大哭。
章长石轻拍着儿子后背,眼眶湿润,随后进屋的章王氏看着儿子耸动的身体,也靠着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