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利刃

那片草地,是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处。草地不大,但生机盎然。特别是入夏以来,草木丰茂,期间还夹杂着些许小花。

我常会在草地边上的长椅上小坐片刻,闭眼轻嗅那淡淡的芬芳,任思绪飘飞,带走写字楼里积蓄一天的烦恼。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会欣喜地发现,那小花上一只漂亮的蝴蝶正怡然自得,又或者是一只蜜蜂在辛勤劳作,又或者只有阳光洒在花蕊上。这个时候,我会选择蹲下来去俯视那青草间隙里的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攀爬、嬉戏、觅食,当我轻轻拨动青草,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虫子全都炸了锅似的开始逃命,偶尔会有几只慌不择路的小家伙与同伴撞到一起,又马上调头朝相反的方向奔跑。不过,并非所有的生灵都是这般慌乱,那草叶的背面又是另一个世界,它们会一动不动地紧贴着叶子,如同死去了一般。如果你不仔细去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些聪明的小家伙。

我喜欢这个有趣小世界,我甚至记住了其中的几丛小花,也记住了某几株不同寻常的青草。当我经过它们身边的时候,我会清楚地想起它们三两天前的模样。

几天前,当我再次路过这片草地的时候,远远地、传来了割草机的轰鸣声。我放慢了脚步,因为我预见到了自己将要看到的凄惨景象,我曾无数次在别的地方看见过。我不敢相信,我亲爱的朋友、一片无人问津的、远离喧嚣的草地,居然也会遭受如此厄运。我用手轻轻抚摸着那被修葺得整齐划一的青草,汁水染绿了我的双手。如果它们懂得哭泣,这一定是伤心的泪水。

阳光依旧灿烂,它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这片草地上,可是我找不到我的朋友。当我拨开那些分不出彼此的青草,空隙里也不见了可爱的精灵。空气里,是甜甜的清香,我猜,那一定是它们灵魂的味道。我伸出双手想要把它留住,可那是徒劳的。那甜甜的清香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我不知道它们要去往何方,但我知道,蝴蝶不会再来,蜜蜂不会再来,我,也不会再来。

我走近了正在休息的园林工人,割草机就在一旁安静地躺着。我以为那刀必是锋利的钢刃,可是当我用手去抚摸的时候,错愕,从我心灵深处沿着血管的脉络一路攀爬,颤栗到我的脸上,变幻出了吃惊的表情。那刀头居然是柔软的,没有一丁点的棱角。我甚至怀疑它不是我要找的凶手,可是它的双手分明沾满了绿色的汁液,那是确定无疑的。园林工人告诉我,别小看它们,割草机的转速可以达到两千转,大一点的割草机速度还可以更快。

雷雨过后,我去看过它们;狂风一夜后,我去看过他们;冰雹肆虐后,我去看过它们;它们神态安然,迎风招展,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却究竟没能抵得过这温柔的一击!

我懂了,我懂了……

大雨倾泻时,它们懂得弯腰;狂风骤起时,它们懂得低头;冰雹袭来时,它们懂得躲闪;可是,那柔软的利刃轻抚时,它们不知所措,当其中的一些明白过来时,已然晚了。

于是,草地成了草坪。

几年前认识一家电视台的摄影师,他说自己是园林专业毕业的,我将信将疑。他说,植物是会说话的,每一次修剪都是一场杀戮,他能听到它们哭泣的声音。他可以轻易地将一棵大树修剪成梅花鹿的样子,如果愿意,它们也会变成别的什么动物,或者人们希望的模样。可是,他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因为它们究竟还是树。

它们最希望的是成为一棵参天的大树,而不是一枚苹果,或者一头小鹿。他曾一次次地想起园林老师的话,修葺是帮助它们成长,是剪掉它们身上任何多余的东西,是温柔的、善意的。可是,人究竟不是树。怎知哪片叶是多余的?或者,为什么会有叶子是多余的?

从一棵树融入人类的文明那一刻开始,它就会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我丝毫不怀疑,它会得到比原始森林里更多的照顾,那些卓有建树的园林师、营养师、植物学家会让它远离病虫袭扰,不再忍饥挨饿。可是,当人工合成的营养液流进它的身体,当化肥俘获了它的根系,当杀虫剂弥漫了它的树冠,作为一棵自由自在的树,它的灵魂还在么?或许,只是文明世界里一个冰冷的符号罢了。

园林师放下了手中的剪刀,扛起了摄像机。

当我伤心地离开那片已经变成草坪的草地时,附近的小学响起了放学的铃声,孩子们争相跑出校门。他们身着统一的校服,看上去是那样协调,当我仔细去看,他们的发型也是近乎相同的。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杰作,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文明的开始。在他们之后的人生中,发馊的心灵鸡汤会去雕琢他们的信仰和情感,修正他们的追求和梦想。再之后,还有有别的,更多的,如此温柔,又如此残酷。我清楚地看到了挂在孩子脸上那厚重的眼镜,我知道,那是他们想要快一些看清楚这个世界的渴望,可是究竟只能透过那块文明的玻璃去看一段模糊的风景。

他们的脸上充满童真的笑容,他们的脸上洒满阳光,如那甜甜的青草香味般让人迷恋。我闭上眼睛,将这份迷恋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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