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棵树的一切

摄影@杨澜青


  我马上就要死了,两分钟还是三分钟?我不确定,反正很快就是了。这个消息是唐婉刚刚站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的。她哭了,我最怕她哭。我想张开双手去拥抱她,但我知道我触碰不得。事实上这只是无比寻常的一天,跟很多年前的无数个瞬间一样。我抬头顺着树叶望天空,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还有从小只在人前坚强的笑,人后躲在我身边哭泣的唐婉。除了西坡下面停了好几天的铲车和推土机,其它一切都好。

  唐婉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坐在树顶的枝干上听布谷鸟催耕。午后的阳光穿透绿叶,懒洋洋的躺在我脸上。唐婉跑过来抱住大树的时候,我几乎怀疑我的心是不是停止了跳动。可我胸口的温暖千真万确的汹涌着。我和唐婉已经两年没见面了,为什么她会突然回来?她不是去南京工作了吗?该不会是工作上承受太大的压力了吧。还是外面的世界不理解她,让她受委屈后触碰到了她心底的脆弱,她要回来和我倾诉?那样真是太好了,因为她每一次在我面前哭着讲她的经历的时候,她的心情就会好一些,我也更加了解她。我知道那些表现在外人面前的坚强,在背后多么脆弱。没有依靠,没有保护伞,那种真正的无助的感觉那么窒息,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是多么痛苦。这些只有她和我知道。

  一直到她抱着树开始哭的时候,我还是迟迟不敢相信那就是我两年没见到的唐婉。可当她的眼泪落进土里被我吸收,我就不再怀疑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千真万确。

  唐婉长高了。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是那么小的一点点。她爸爸把她抱在怀里,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当她爸爸因为计划生育把她送进另一户人家的怀里的时候,她才开始哇哇大哭。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把我吵醒。我这只是世界虚无存在的过客偷偷地睁开眼,被她的一滴眼泪滴在身上。那一刻开始,我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原本只是树灵而已的我开始有了灵魂,发育成人形。我从她的眼泪里第一次获得她的记忆:重男轻女,父母离异。这一滴眼泪孕育了我和大树,我生而只为守护她。但是有一点禁忌:我不可以触碰眼泪的主人唐婉。不过我觉得这并不影响我依然存活的事实。

  我抓着枝干从树上荡下来,大树微微晃动。唐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着飘渺的枝叶。人类和树灵,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我不担心被她看见。不过这些年来,我总隐隐约约感觉到唐婉知道我的存在。那感觉,就像她站在我面前,我胸口里一直涌动着的爱一样真实。

  “你就要死了!”

  唐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以吼叫的方式喊出来的。说实话,这两年我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她离开后突然回来我们又相遇的场景。但这次一见面就抱着大树哭,还是让我吓了一跳。我记得她两岁那年被婆婆和妈妈从那个男人家买回来,一路上闹肚子疼。妈妈停在树下把着她泻肚,拉出来好几条蛔虫。妈妈哭,婆婆也跟着哭。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事,也跟着婆婆妈妈哭。“妈妈,我好饿。以后我再也不吃他们掉在地上的东西了!”妈妈和婆婆紧紧的抱着她,哭的越发厉害。她高高的抬起头想把眼泪倒流回眼里,正好与我四目对视,我的灵魂如同电击中一般颤动,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她。我看着那一滴眼泪淘气的滑落,钻进土里被我吸收成为记忆。我第一次感受到寄人篱下的委屈。饭没有第二碗,感冒咳嗽不敢大声,心里早早的成熟,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缺失了爱。那种感觉就像是冰窖里点燃的一堆柴火,就算靠得很近能感受到暖和,但心里清楚背后总也是冰凉。

  “我为什么会死啊?”我走近唐婉的身边停步,弯下上半身把手放在膝盖上。我想安慰她,但还是保持在两米的距离。我看着她的脸紧紧的贴着大树,眼泪一滴一滴的顺着树皮的纹路滑下。果然我说的话破不了时空的界限,唐婉听不见来自我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就像风吹过的原野,小草身上留不下任何印记。但我相信风吹过的摆动,唐婉一定会察觉。

  我记得唐婉记忆里最难过的那几年是上小学。8岁二年级的她经常性的一个人去学,一个人回家。别人眼里的她乖巧、善良、懂事。但我知道她每一次的微笑里,都饱含着渴望。每一次开心的送走被爸爸妈妈陪伴回家的同学以后,她都会一个人跑到大树下抱着腿流泪。每一滴眼泪滴进土里,都成为了我的记忆。我曾经不止一次的蹲在唐婉身边,和她一样的抱着腿,把脸埋进去。我一遍又一遍的对她说“你有我呢!”假装她能够听见。但在认清事实以后,我只能从树上摘下一片绿叶放在她的身上,以为这样我便能触碰她给她安慰。好多次以后,她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她抬起头仰望着繁叶枝干: “大树,是你吗?”那天起我开心坏了。这是唐婉第一次和我说话。只要她能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她并不孤单,我便开心。

  “你看到西坡下面的铲车和推土机了吗?他们要推平这片地了!”唐婉抱着大树,眼泪还是顺着树皮的纹路往下滑。我转过身看着西坡下面的一块地,那里曾经是唐婉和我最羡慕的地方。好多次我们高高的坐在坡上,坐在这颗大树下面,看着那块地里的孩子们玩耍。有时候我看着她习惯性的抱着腿,好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后来我借唐婉的眼泪,开始明白那种飘零在风中蒲公英般无处安家的悲伤原来是没有安全感;我开始明白极度渴望融入又极度讨厌的那个孩子群体,自己打心底里的祝福他们玩的开心。唐婉的眼泪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就不会拥有感同身受。我开始和她成为生命共同体。

  “大树啊大树,我好像喜欢上了我们班的一个男孩子了。他有爸爸和妈妈,有一个我羡慕的家。我们班的同学都说我很难靠近,不适合当朋友。但是只有他愿意和我一起玩。虽然那叫做欺负:每次在我背后做鬼脸让我出丑就跑进男厕所。我生气但也没有办法。可是他有时候也会对我很好呀。比如下课的时候我害怕看到同学们玩的那么开心,自己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装睡,他就会莫名其妙的过来摸摸我的头,自责是不是他欺负我惹我不开心啦。其实我只是害怕看到同学们玩耍,不想说话而已。但当他摸我头发的时候,我的心里真的好开心呀。有爸爸的孩子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呀?还是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但是我也好害怕,我好怕他哪一天不理我了,像爸爸那样离开我了,不要我了。”

  现在我还是能清楚的记起来唐婉9岁的时候告诉我的话。那时候她三年级,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老是欺负她,惹她不开心。但是有时候男孩会在意她的感受,会为她考虑。虽然我也喜欢她,但我心里真的为她开心,因为她开始渐渐明白,过去的生活可以归结为命运,但未来的生活都掌握在自己手上。她开始相信这一点,会停下来想一想:这个世界上她并不只是一个人孤独的存在。有人会走进她的生命,为她考虑。她在改变。

  “他们晚上就要推平了这块地了呀!怎么办!怎么办!”我刚刚回忆起唐婉小时候慢慢改变自己性格,变得坚强起来的事,她就又哭起了鼻子。

  “傻瓜,我在呢,在你身边呢!怎么还是老样子,又哭鼻子了。”这也正常,我理解她。从前有段时间唐婉一个人住。妈妈外出打工,她学着自己做饭,自己洗衣,什么事都是一个人来做。太早的成熟,背负太重的压力。有时候妈妈回来吃一顿饭,饭桌上她竟然不知道如何和妈妈聊天。有时候提起爸爸,妈妈都会训斥她以后不要再提爸爸这两个字!她爸爸当年不要她,把她卖掉!要她永远记住不要再联系爸爸那一家人!每当这个时候唐婉都会灿烂的给妈妈一个笑脸并承诺不会再提起爸爸这两个字,然后以出去散心为由躲到树下用流泪告诉我这段心事。我知道她无数次在人前的坚强换来的是无数个夜晚的泪流满面。但我每次都会陪在她身边告诉她:“唐婉不怕,我在你身边呢。”

  10岁以后她最讨厌上语文课。以“我的爸爸”为题的作文课上,唐婉紧紧的抓着笔。她敏感的心里总觉得身边同学刷刷的写字声都是对自己的嘲讽。她会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猜忌是不是同学都笑话她没有爸爸?一次又一次的抵触心理,她心里滋生了另外一个自己。另一个她化身为假象的守护者,保护着内心那个大树面前婴儿般的自己。

  “大树,我不想失去你!你走了以后就再也没人愿意听我说话了…”唐婉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我心如刀绞。我记得以前有段时间我一直见不到她,我学会了爬到树顶的枝干上向远处眺望。我希望从茫茫人海中一眼瞥见她熟悉的身影,这样才能心安无事。一次又一次的等待,我爱上了睡觉。梦里的回忆总能让我听见她一次又一次的倾诉,而我也能摸着她的头发说我在呢。后来梦成真的那天,我忽然感觉到心里有一股熟悉的暖流涌入,我再次获得全部关于唐婉的记忆。我睁开眼,看见她虚弱的站在我的面前。

  唐婉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落下一滴眼泪,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可当她说完好想在这个世上有一个家的时候,她才绷不住的蹲下来抱腿痛哭。我一滴又一滴的接住她眼里落下的泪,小心的吸收全部变成我的记忆:小学毕业后,她和男孩再也没有联系。那段时间她一度认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真正懂自己。自卑和悲观被无限放大,她像一面玻璃,总担心自己碎成一块又一块。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言语和行为不妥,别人的一个皱眉或一丝不满都觉得自己有错,怪自己做得不好。后来她去了一所普通中学,利用假期放学回家找工,自己挣学费,自己挣零花钱。那段时间她爱上上网,学会吸烟喝酒,经常泡在网吧。游戏的枪林弹雨即时反馈让她不用担心现实的压力,酒精尼古丁的迷醉让她不用回忆现实的无奈。她可以在游戏中逃避,可以在酒精尼古丁里躲藏,可以不用面对家庭和生活里的一切。她开始学着融入一个群体,跟着一帮人东跑西跑的玩,以为这就是最好的友情,却又极度的担心身边人离开自己,不愿和她做朋友。因为不知道如何定义爱情,会常常把男人虚伪的假意当作真情。但是好的是,现在的她已经慢慢知道了自己的不同并不是她不好,她学着在改变。

  “他们过来了!”唐婉急的不知所措,冲过去拦在工人的面前。我记得她10岁那年的夏天,有两个痞痞的男孩抓着大树的枝干荡秋千。还没等我动手,唐婉冲过来就是一拳,把带头的男孩打的一头扎进土里。“我不许你们伤害这棵树!”我站在一边暗暗恐慌唐婉的爆发力。男孩还在不依不饶。“你没爸爸,怪不得这么神经病!”唐婉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扔了过去,男孩被砸中的脑门流血不止。那天晚上我没见到唐婉,后来才知道妈妈回去打了她,让她去给别家的小孩道歉。可我理解她,知道她的烦恼,我知道她没有做错。

  “我不许你们伤害这棵树!”唐婉站在工人面前大声的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工人使劲的推了她一把。 “怎么还是你!小时候砸我脑门的事还没和你算!神经病啊!”

  我冲过去接住了踉跄要摔倒的唐婉,把她抱在怀里。忽然我失去了所有力气,恍惚里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存在。慢慢蒸发的感觉贯穿了整个身体,我在渐渐的消逝。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唐婉,她本能的闭着眼睛,美丽的卧蚕白白饱饱的装点在下面。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体温可以是那么温暖,带有一点点的体香味。我终究还是触了禁忌,破了时空的界限,拥抱到了赋予我23年生命的唐婉…背后嗡隆嗡隆的木锯声一刻不停的发出声响。

  “唐婉,你可以拥抱我了。”

  我看着唐婉慢慢睁开的眼睛,像贯穿了整个宇宙的自然无华。她紧紧的抱着我,直到我最后化作为千万滴泪水,蒸发进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里。

  “唐婉,世间每一寸风里水里土里,每一片花里叶里都是我。我在你身边没有离开。等我回来。”

  在命运来临之前,我终于想起来唐婉离开大树去南京的那天,她说,大树,我知道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像空气里的水分一般,无微不至。我等你回来。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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