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七十八岁的生日,而我生为父亲唯一的女儿,却因为自己那份每天必须上八节课连周日都不能休的一直被拖欠着工资的工作,因为要靠自己去维系那苟延残喘着的生活,没能跨越我与父亲之间那并不算遥远的五十公里的空间距离,坐在他身边给他酌一杯清酒祝福他生日快乐。
清晨,我侧身蜷缩在自己房间那狭小的老式床上,一边脸贴着枕头,想着今天生日的老父亲,我的眼角溢出了泪水。
我的父亲也曾身壮如牛,也曾健步如飞,也曾声如洪钟,他曾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扛起了我们兄妹的成长。
父亲的世界里没有诗词歌赋,没有浪漫的情怀,没有荣华富贵,有的只是酷暑中的烈日,严寒中的泥泞。父亲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但他却用自己的生命谱写了独属于他自己的散文诗。
父亲很卑微,在别人的眼里,父亲这辈子就是一个靠种田种点小菜谋生的小人物,父亲人微言轻,任谁都可以不将他放在眼里,甚至我作为父亲的女儿都曾在自己少不经事的青春岁月里厌弃过他的头脑简单,懦弱与窝囊。
或许因为我是父亲三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或许是因为相对两个哥哥沉默暴躁的脾气,我对父亲更温顺,所以自始至终父亲最疼我。自小到大,父亲对我偶尔的任性与胡搅蛮缠总是无限宽容地嘿嘿一笑,如同一阵柔风吹过我的脸盘。
八岁时,父亲曾在夜幕笼罩着大地的深秋里抱起因为嘴犟惹母亲痛骂跑出家门躺在稻草垛旁边睡熟了的我回到我们那简陋却温暖的土坯房。
小时候家里难得吃肉,但凡有肉吃的那顿,父亲总是从碗里夹起那块最好瘦肉最多的肉咬掉皮送进我的饭碗,一边笑着说我傻,肉皮多好吃呢,傻妹子竟不吃。而我就是傻傻地从来都吃肉不吃皮,后来我长大了,长到二十好几了,父亲还总是习惯性地将咬掉了皮的瘦肉夹进我的碗里。
我与父亲四十几年的父女亲情中唯一一次产生罅隙是因为我的感情问题。父亲曾拼死反对那个我看上的男孩,而间接导致了男孩骑摩托撞死八旬老人的惨剧,而我与那男孩自此断了所有的缘分。多年以后,偶尔我也会想,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当初的拼死反对,我的人生轨迹又会是怎样的呢?但我不怨怪父亲,因为我知道,父亲怎么做都是出于对我的爱。
父亲生性老实,厚道,能吃亏,但脾气却很有些暴躁,年轻时侯的父亲与母亲闹别扭时摔桌砸碗并不稀奇,父亲与同样脾气暴躁的二哥在气头上动手的时候也偶尔有之。可以说年轻时的父亲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远远不如母亲,我总觉得那会的父亲脾气实在是太坏,太不能忍让,但我却不明白,家庭战火的爆发往往不是某一个人导致的,所谓相爱容易相处难。
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慢慢变得高大起来还是自他六十岁那年开始的。那年,父亲从高处摔落,摔折了腿,躺在床上几个月不能动弹,可他又不愿去医院治疗,父亲只有一句话,生死有命,死了就死了吧。
半年后,父亲慢慢地能下床走动了,他的左腿却自此瘸了,瘸得很厉害,自此我生龙活虎的父亲以闪电的速度衰老了,父亲只能拖着残腿缓慢地行走了。
父亲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赖以生存的那几分薄地,即使是他的腿残了后。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堪称中国最标准的老式农民形象。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父亲从不曾停止自己的劳作,父亲的锄头,粪桶,秤杆,菜筐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父亲的每一分钱都是靠着他的残腿赚回来的。父亲在六十几岁的时候会担着菜筐去赶周围的集,也许要走十几里路,也许是七八里路,也许是四五里路。父亲就那样地劳作着,拖着他的残腿行走在朝露晚霞中,行走在风霜雨雪中,蜷缩在集市的角落里,卖着他辛苦侍弄出来的那些小菜,赚取那点在别人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微薄收入。
在无情的岁月中,我的父亲变得越发地苍老了,苍老得挑二十斤菜都费劲了,苍老得连两三里路都走不动了,但我的父亲却不愿结束他的种菜卖菜生涯,直到今天,直到此刻。
能做,就做到死,这是我父亲说给我听的话,这是一个活在社会底层的农民说出的话,却也是我听到的最朴素最有道理的话。在我生病后,每每想起父亲的这句话,心里便总是翻滚着温暖却又带些悲壮意味的情感的涟漪。是的,能做就做到死,坚持着,不祈求,靠自己,人活着不就应该要这样吗?
此刻,我独自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抬头仰望着夜空中那轮尚不圆满的月亮,想着今天生日的我的父亲,想着父亲的这辈子,我的心里竟也升起了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