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散在天涯的落叶
文/蔚兰
电梯里的“洛丽塔”
那一次是去桂林旅游。一家杂志社组织的笔会。我们下榻在当地的一家四星级酒店。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离吃饭还早,我和一个编辑约着到超市买些小日用品。在等电梯的时候,看见一对男女走过来,看那样子,也是外地来桂林游玩的旅客。那个男的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矮矮墩墩,满脸横肉,颈上、手指上都戴着黄澄澄的金首饰,一副财大气粗的神情。他站在我斜对面,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来,扫过去,就像一把扫帚那样粗糙碜人,我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明的厌恶之感。于是略略仰起脸,耸动了一下鼻翼,传递出一份努力克制的轻蔑与不屑。
电梯门开了,我们一起走进去。空间很逼仄。我们两两相对地站着,我的眼睛无意识地投向那个相并中年男子站着的女子。不,准确地说,她其实是一个小女孩。看起来最多只有十七、八岁。剪着垂到颈间的学生头,脸上的皮肤像刚剥开的蛋白那样净白细腻,淡淡的柳叶眉,眼睛如一汪清泉般澄澈动人。她的面容和气质是那样清纯,真得是我见犹怜,然而煞风景的是,一只细嫩的手却被那个男子肥厚的大手紧紧地捏着。
她的神情有一丝忸怩,一丝愧怍。她甚至垂下了头。我也不忍心再看她难堪的表情,将头移向了别处。
从12楼下到1楼需要多长时间?我没有计算过。但那天从电梯间走出的时候,我真有一种漫长的感觉。我又一次深刻地体会到爱因斯坦《相对论》中,关于时间概念的论述。
缓步走在桂林初夏的街头,惠风和煦,艳丽的夕霞映照在法桐、樟树上,给叶片镀上了一层璀璨的光芒,空气中飘动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万物如此美好,而我又是如此恐惧于世间的美好被邪恶所践踏。我想起了一本美国的小说《洛丽塔》,讲述的是女主人公——尚未成年的洛丽塔与继父的不伦之恋。这个在电梯间碰到的小女孩也有着和洛丽塔一样的命运吗?她为什么要在最干净的豆蔻年华,与一个如此猥琐不堪的男子纠缠在一起,让自己的人生泥足深陷,充满了污秽与粘滞?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浪费上苍对她的厚待吗?我的心中有一份深深的悲悯、一种隐隐的伤痛。
我无法了知这个小女孩有着怎样的凄惘与无奈,让她和这个并不靠谱的中年男子走在一起,但我却有一种预感,她注定会为一段年少时的不伦之恋付出沉重代价,背负无尽的耻辱与伤痛。那是此后,无论多少金钱多少荣华也补偿不了的人生缺憾。
很多年过去后,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还是会偶尔闪现于我的记忆中,我多么希望她现在已经走出生活与情感的歧途,凭着自己的双手,拥有了美好安宁的人生。
深夜拉胡琴的老者
是在桂林的阳朔。夜晚,一大群人去西街,据说这是外地游客晚上最喜欢逛的地方。九点多钟了,还是人潮如涌。有的人经不住酒吧小妹的盛情相邀,进去感受灯红酒绿的繁华喧哗。我一向不喜欢那种场合,于是和另外两个同伴继续沿着西街游逛。在一个卖民族特色饰品的小店,我完全被那些素朴雅致的饰品吸住了眼球。精挑细选,最终淘到了两条古色古香的串珠项琏,还有两对精致可爱的耳环。或许是因为选购时太过投入,另外两个人何时离开了我也不知道。
我一个人慢慢在街市上边走边看,一点也没有独在异乡的惊惶之感,反而有一种偷得浮生半日欢的窃喜。其实有时候,旅游是需要一个人独自品味的。同行的人多了,总不免想着去迁就别人,反倒会漏掉真正想要欣赏,想要感知的风物人情。何况这个地方离所住的酒店并不远,不想逛了,我可以一个人走着回去。
走完一圈,返回时我踱到了一个有些偏僻的小巷。一个满头白发的瞎眼老者正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咿咿呀呀地拉着胡琴。他的前面放着一个不锈钢小盆,里面有薄薄的一层一元、两元的毛票。偶尔有人驻足片刻聆听,丢下一元钱,然后离开。
老者弹奏的是阿炳的《二泉映月》。那凄婉苍凉的琴声让人仿佛看到一个拄着竹棍的盲艺人,在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上徘徊流浪,无限伤感,无尽凄凉。在那一刻,一首很多年以前唱过的《二泉吟》的旋律突然在脑海中萦绕回荡:
风悠悠/
云悠悠/
凄苦的岁月在琴弦上流啊琴弦上流 /
恨悠悠 /
怨悠悠 /
满怀的不平在小路上走呀/小路上走啊 ……
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有一种心魂俱失的感觉。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
人生只是风前絮,悲也零星,欢也零星,化作连江点点萍。
无论是这个为了生活而必须在深夜操琴乞讨的老者,还是我这个隔了千山万水来此旅游的异乡女子,在茫茫的天地之间,我们都不过是命运所驱遣的断埂飘蓬吧,不然,他又怎么能拉出那种深邃入骨的孤独凄怆,我又如何能品味出这份如影随形的寂廖悲愁?
我缓缓地蹲下身,放了十元钱在那个不锈钢小盆中。这不是廉价的怜悯,而是表达一份对艺术的尊重。因为音乐的价值绝不依赖于演奏的场所而定。我从来不认为,那些在金碧辉煌的舞台之上演奏的音乐,就一定比在偏僻陈旧的陋巷之中吟唱的梵音更能带给人美的启迪与感染。
走出小巷,抬头看天,夜幕幽蓝,如一块陈年的锦缎,一弯新月,几颗孤星是镶嵌在上面的写意图案。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妥帖安适之感。心头有一种明明灭灭的忧伤,有一种无以言明的丰盈。
今夕何夕?良辰美景并没有虚设。我恍若看到自己游曳在一条不断奔涌的河流之中,而身边有无数晶莹亮丽的浪花在升腾在飞溅。
总是行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最能感知自己的思绪在奔流,一如浪花,它倏忽而成,转瞬即逝。如此风雅如此耽美,又蕴藏着如此芬芳的禅意,让人欲说还休。
流年中的蔷薇
我怅然地望着那辆载着君薇离去的红色计程车,缓缓地渺远成天边的一粒尘埃,在眼中噙了很久的泪水,倏然滑落至腮边。
那泪水,由温热变至冰冷,不过是刹那之间。一如我此刻隔着经年的岁月,打捞记忆深海中那些细若柔丝,泛着翡翠光泽的水草。
我和君薇是高中同学。我上学极早,所以同学基本上都要比我大。因为年龄的差异,尽管那些女同志都还算喜欢我,但关系密切的没几个。君薇算是其中一个。她那时在女同学中有些受排挤。因为成绩好,长的漂亮,又有些傲气。女同学都不怎么和她说话,她有时倒会主动和我搭言。我们有时相约一起到离学校有些远的镇街买些日用品,上课时,一起到教室,下课后,一起回寝室,一起去食堂打饭,记得那时从教室到寝室有一段苍翠树木掩映的小径,两边有半人多高的蔷薇,一到春天,淡粉的、雪白的、粉红的,开成一片灿烂的花海。我总喜欢指着那些蔷薇逗趣说:君薇,那是你的花!君薇总是莞尔一笑,腮边浮起两个妩媚的梨涡。我们一边讨论着刚才课室学习的内容,一边慢慢走着,感觉非常温馨。
星期天,我们都相互串过门。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父母年纪都已经很大了。跟着哥嫂一起生活。她母亲倒是慈祥和蔼和老人,她嫂子人高马大,说话粗声大嗓,看起来有些凶巴巴的,我有些害怕。我看到在学校总表现的有些傲气的君薇在她嫂子面前变得唯唯诺诺,心中不免有些酸楚。那次之后,我没有再去她家,她倒是去过我家几次。
我们一起同了两年学,后来我转校了,但仍有书信往来。过年过节是一定会寄贺年卡的。至今还记得她寄来的一封贺卡上是这样写的:友情是偶然记起,心中温柔。卡片上有两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孩子携着手,仰望着幽蓝天幕上的璀璨星月。
意境极美,看得出她非常用心。是啊,那时少年的情谊也只能藉着这些简单的方式表达呀,但是隔着烟尘般的岁月回溯,它又是多么纯真多么动人!
君薇平时成绩一直都还算好,但高考却失利了。她那样的家境不可能允许她复读。所以在她姨妈的帮助下,她到离家乡一百多里的邻市,进了一家商场当营业员。
那时我在武汉读书,我们失去了联系,她的消息都是通过其他同学讲述的。我曾经照着同学说的地址,给她写过一封信,但等了很久,都没有回音。
是因为君薇,我第一次懂得了惆怅的味道,知道人会随着成长,注定会失去一些美好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长久伴随你一生。
我以为我们这一生永远不会再见。
没想到前年的一次同学聚会,居然会让我们又碰在一起,让人不由感慨世事无常、难可预料。
分手时尚是少年,再见时已是中年。虽然岁月让我们的面容都刻上了沧桑的印记,然而我们还是在彼此看到的第一眼,就会心地笑了。
那次人太多,我们并没有多说话。我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所以早早就告辞。告别时,我注意到发起这次聚会的男同学周波,一直凑在她身边高谈阔论,她侧脸听着,笑意有些牵强,是敷衍的模样。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一年多之后,一个同学八卦给我听的。原来这些年来,君薇过得非常不顺利。家境的原因使她很早就结婚,她的丈夫却是一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浪荡子,因为赌博不仅输光了家产,还被单位开除,连唯一可以栖身的房子也卖掉偿还赌债。后来因还不起高利贷,跑的不知所踪。这么多年来,她独自一人带着儿子生活。她以前工作的商场倒闭后,她主要是靠在各个超市、酒店打工,养家育儿。
上次发起聚会的那个周波据说高中时曾暗恋过她,听说梦中情人过着落泊潦倒的生活,于是主动靠近她,安慰她,在一系列的“柔情攻势”下,君薇缴械投降,周波夙愿得偿。然而这段萌芽于青葱时节的感情仅仅持续了一年时间就宣告终结。
据周波说是因为君薇提出的要求太苛刻:她说要么周波离婚,两人正式结婚;要么周波出资为她买一套小房子,让她有一个栖身之处。
本来说和老婆感情不和的周波此时既不愿离婚,也不答应买房。尽管对于有几百万资产的周波来说,拿几十万并不算太难。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君薇值不得他付出如此代价。
君薇的故事让我心寒,五月的天气,我捧着热豆沙桂圆奶茶的手,忍不住有些微微颤抖。
曾经心高气傲的君薇,为何碰到的都是如此不堪的男人呢?
我给君薇打去电话,只是想安慰她,我们聊青衫年少的往事,也聊别后各自的生活,但绝口不提她和前夫,还有和周波那些牵牵绊绊、枝枝蔓蔓的情事。
有时候,不提是一种慈悲。
这一次,君薇从邻市过来找我,我们约在一家茶餐厅吃过饭之后,她期期艾艾地提出我能否给她找一份工作。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酒店打工,现在年龄大了,再端盘子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想改行做别的事情。
前两天,倒是有老板托我找文字功夫不错,也有一定交际能力的人,做办公室主任,然而以君薇的能力,她又难以胜任。我辞穷地搜罗着婉转拒绝她的理由,看着她黯淡无神的眼眸,强颜欢笑的神情,心中又无比愧疚。她觍着脸来求我,而我却因为能力的匮乏,无法帮上她的忙。
一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叙旧的话如同已经浸泡过几遍的残茶,早已失去了沁人肺腑的芳香。君薇说要告辞回去,我觉得这个时刻说挽留的话语很虚伪,所以拦了一辆计程车,静默地目送她离去。
看着她远去,心头却突然回旋起一首年代遥远的歌: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那是我和君薇曾经共同听过的歌。其实蔷薇哪里会处处开呢?最美的蔷薇永远只能在记忆中搜寻。我不知君薇是否还记得,在素年锦时,我们曾相携穿行过灿若云霞的蔷薇花海。人面蔷微相映红,那样清新而又蓬勃的美好恍若只是昨日,却又如同隔世。
流年仿佛只在刹那间飞逝,我们豆蔻年华的娇媚,如电光石火般,被切换为晦涩沧桑的无奈。时光将曾经亲密无间的我们隔成孤身,让如今的我,只能空对一朵在茫茫天地间飘零的落花,惘然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