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回家,父母把我迎进家门,问我路上堵不堵,累不累,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说还好,提前一天回来,不怎么堵,不累也不饿,过会儿一起吃晚饭就行。
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堆工作地的特产,还有给母亲买的围巾,给父亲买的皮带,给姐姐家的外甥买的玩具汽车,最后是两包大白兔奶糖。父母都说回来就行了,买这些东西做什么,一路上提着怪累的。父母嘴上这么说,脸上还是洋溢出幸福的笑容。我说不累,都是些小东西,不贵,也不用提,推着走就行。
拆开大白兔奶糖,取出两块,走到院子里,冲着狗窝喊:“花花——花花——”不见花花出来。母亲从堂屋走来,我迎上前去,问到:“妈,花花又出去了?”想着到大门外再喊两声,说着话便跟着母亲往外走。
母亲不看我,只是说:“别喊了,喊不回来了!”
不明白母亲的话,我追问到:“花花去哪儿了?”
母亲顿了一下,说:“问你爸去吧!”说完,母亲快走几步躲开我。
回到堂屋,父亲正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刚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了一口。父亲听到了我跟母亲的对话,抬头看了我一眼,不说话,像是在等着我询问。
我说:“爸,又抽烟了?”
父亲说:“不怎么抽,这是前两天,你三舅家表弟结婚,你妈去喝喜酒带回来的,扔掉怪可惜的,得空抽一根。”
我问:“爸,花花去哪儿了?”
父亲不回答,默默地又抽了几口烟。一支烟燃尽,父亲站起身对我说:“走,我带你去。”
花花是家里养的一条本地草狗,浑身上下都是黄一块、白一块、黑一块的花纹,所以给它取名叫“花花”。去年暑假,我大学毕业,回家等待去公司入职的日期,第一次见到花花。家里以前也养过狗,是一条叫“虎子”的灰黄色草狗。自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虎子。可以说,我的童年是跟虎子一起度过的。我和虎子一起去河边掏龙虾,一起搬开石头捉新鲜的蚯蚓钓鱼,一起在午后跑出门去追逐飞舞的蝴蝶,一起在黄昏的草地上扑打满天飞翔的蜻蜓……在我读大二的时候,十八岁的虎子老死了。一个月后,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虎子的死讯。母亲说,那天早上,她喊虎子吃饭,不见虎子出来,母亲走到狗窝边,低头看进去,虎子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伸手进去摸摸,虎子的身体已经凉了。父母本不打算告诉我,只是我每星期六晚上打电话回家都会问起虎子。虎子死后,父母曾说下狠话,再也不养狗了。
毕业回家,母亲出门迎我。大老远的,我就看到花花围着母亲跑动。走到近处,母亲见我盯着花花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母亲说:“是你大爷家的狗下的,你大娘非要给我,我不要,说过不养狗了,回家的时候它竟然跟着我走了,一天两天的也不回去,晚上还自己跑到狗窝里趴着,就留下了。”虎子死后,家里的狗窝一直都在。小时候,一年夏天,阴雨连绵,我担心虎子的狗窝被雨冲垮,想把虎子放进堂屋。父亲告诉我,狗窝是跟家里的房子一起盖的,用的是盖房子剩下的水泥砖瓦,跟房子一样结实。
第一次见到花花,花花仅有一只猫那么大,远看就是一只大花猫。花花第一次见到我,羞羞答答地躲在母亲身后,不敢与我亲近。一个月后,我去公司入职,花花已经长大了一圈,缠着我不让我走,嘴里还发出奶声奶气的“旺旺”声。父亲强行把花花关进耳房,我才得以脱身。离开的时候,听到花花稚嫩的叫声,我已经不像四年前那么脆弱。四年前,我躲着虎子去上大学,听到虎子沉闷的叫声,我竟伤心地流下眼泪。
去年春节回家,等到父母嘘寒问暖过后,花花才悄悄走到堂屋门口,羞答答地看着我,轻轻摇摆它那条黑黄白相间的花尾巴,不肯进门。花花长大了,半年时间就长成了一条大狗。我走到门口,蹲下身。花花静静地看着我,不靠前也不远离,只是尾巴摇得快了一些。我伸手摸摸花花毛茸茸的脖子,花花向我靠近了一点。想起《狼图腾》里说狗也喜欢吃奶糖,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撕开塑料包装纸,放在手心上,递到花花嘴边。花花低头看看白白的奶糖,闻一闻,舔一舔,抬头看看我,一口把奶糖咬进嘴里。一块奶糖消除了我与花花半年没见的隔阂。吃完奶糖,花花蹭到我身边舔我的手,舔我的下巴,舔我的脸,亲热得差点把我的眼镜蹭掉。所以,这次回家,我特地带了两袋大白兔奶糖,一袋专门给花花吃。
我跟着父亲走出大门,右拐,沿着西侧院墙向屋后走去,心中已经猜出了大概。越过房屋后墙,顺着父亲的目光,我看到那座旧土堆旁边垒起了一座新土堆。新土堆略大,还没来得及长草,新鲜的泥土上只落有几片黄中带绿的秋叶。父亲不说话,走到土堆旁边,默默地站着。我蹲下身,把手里的两块奶糖,一块放在新土堆上,一块放在旧土堆上。
我问父亲:“什么时候的事,不是说刚生完小狗吗,怎么就死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父亲说:“你妈不让说,说等你回来就知道了。”父亲咳嗽两声接着说,“也没多长时间,半个月前的事。”
半个月前,花花生下一窝小狗。我记得,当时母亲在电话里激动地对我说,花花生了四只小花狗。母亲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好多,震得我不得不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些。父亲说,花花生完小狗以后就不进食了。母亲把肉剁碎,拌上橙黄的小米,煮成小米肉末粥,花花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眼睛挪开。四只小狗又不停地喝奶,眼看着花花一点点瘦下去,父母找来村里养过几十年狗的老人。老人们来了,摇摇头又走了,说不行了,产后不进食,三四天后就熬不住了。父母狠狠心,把小狗抱开。可小狗刚出生,还不会吃东西。眼看着小狗也快不行了,父母只得又把小狗抱回去。花花最后瘦得皮包骨头,花花死后,四只小狗也相继死了。
父亲说:“这里面不只是花花,还有四只小家伙。本来想另起一座的,你妈说小狗还小,离不开花花,就埋一块了。”父亲又说,“再也不养了,这次是真的不养了,谁给也不要,你妈也说了,再也不养了!”父亲说起四年前的话,这次决心更大一些。父亲还说:“虎子是老死的,狗活十八岁,相当于人活八十岁,算是长寿的了。可花花还不到两岁。看着花花一点点瘦下去,你妈和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得空就去看它。看又看不下去,它要是个小孩,我们扒开嘴也能喂点东西进去,可它……可它是条狗!最后两天,小狗饿得吱吱叫,一个劲地拱它,花花不动也不吭声,一直到死。唉,再也不养了!”
整个假期里,我在家里坐不住,时而走出堂屋,在院子里站一会儿;时而走出大门,左右望一望,总觉得家里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