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爹二三事

      乡亲邻里都唤我爷爷杨六爹。

      杨六爹是个颇有个性的老头儿。作为一个私塾先生的独子,他自然是识文断字的,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在一众“大字黑漆漆,小字蔑蔑黑”(方言,意思是不识字)的农村汉子中与众不同。在我记忆里,六爹确实不怎么热衷干农活——幸好,他讨了个高大的老婆,也就是我奶奶,又生了我伯我爸我叔三个孔武有力的儿子。尤其我伯父,村里人都不喊他名字,大大小小的都喊“大力士”,可见一斑。——如此,田里地里的活总是有人干的。我爷爷六爹呢?他那时经营一家南食店。八九十年代,又有多少人家有余钱买零嘴吃呢?我至今记得,他店里的嘉士利饼干是论片卖的,一角钱一片——那时一斤肉也不过卖一块多呢!……不管怎样,爷爷的铺子一直开着。我记忆里,爷爷守着铺子的时候,经常有人在店里架起一桌纸叶子牌。有人光顾,爷爷卖货;没人光顾,纸牌场子也热热闹闹。

        据说六爹年轻时曾有奇遇,跟一个颇有点水平的游方郎中学过艺,识得各种草药。他会泡制养生药酒在其次,最厉害的是治妇女痛经症,药到病除。我小时候,四里八乡就经常有人上门,找爷爷讨药。后来名气大了,老远的长沙县那边都有人慕名而来。求药的人一多,爷爷就隔三差五要去山上挖草药,我们都喜欢跟爷爷上山去!天气晴好的时候,六爹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通常载着两个孙子孙女(我们堂哥堂姐弟妹们轮流跟出门),一路陡坡上上下下,颇有几分探险的味道。记得有一次,六爹车前横杠坐着堂弟,后座载着我,悠哉悠哉又上山去采药。碰到一个长陡坡,六爹松开刹车冲下去,半路上车轮子硌到小石子,歪歪扭扭往路旁的刺丛里钻,我猴儿般精瘦机灵,见机跳了车,看着车子直直冲到了刺蒡边歪倒,六爹和堂弟一下摔进了刺丛里。堂弟被扎得哇哇大哭。六爹呢?半天没听见出声,忽然一声惊喜的大喊:“帆丫头,快把车后面篓子里的药锄和二齿耙递过来,刺蒡里有好药!”……太阳落山后,我们挖了药回来,通常晒得一脸通红,累得满头大汗,但兴致勃勃。第二天,六爹又带着我们洗晒草药,之后分成一包包备着有人来买药,还用大大的玻璃瓶子,装上白酒泡一份——据说喝了可以强筋健骨、祛除风湿等——爷爷自己每餐都要喝一杯药酒佐餐。

        杨六爹喜欢看书,尤其是小说。六爹在村里有威严,小年轻们买的借的小说都乖乖地送过来给他看。大约是因为遗传,书痴爷爷和书痴爸爸之后,我也痴迷书。六爹戴着老花镜坐在藤椅里看《薛仁贵》、《穆桂英挂帅》、《秦英征西》,我总站在他身后伸长脖子蹭读。我看书一目十行,囫囵吞枣。六爹却恰恰相反:他慢慢慢慢看,遇着精彩章节念念有词,甚至以手拍大腿口呼“好!”要是看到关键部分,正遇着要翻页,我心里猫抓似的,常忍不住伸手去翻书页,爷爷这时总毫不客气“啪”地给我手一巴掌,嘴里骂一句:“猫蹬狗跳,沉不住气!”从小学四五年级识字量跟得上以后,站在爷爷身后看看小说的时光,回忆起来不知道有多少日子,都成为永远难忘的记忆。

      杨六爹还爱看电影。我们小时候,大部分人家肉都吃不上,一张电影票就要一块多,乡上唯一一家电影院的生意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六爹却是个忠实的影迷。夏天的傍晚,只要有新片子上映,六爹必定摇着蒲扇不紧不慢走一里多路去电影院。那时候影院应该是政府产业,管理并不严谨。守门验票的老头是爷爷的老友,每每进门的时候都要和他攀谈一番。对于六爹买一张票,后面跟着几个孙子孙女的情形,通常都是大手一挥予以放行。因着六爹的爱好,我小时候在乡下的时光,有书有电影,竟还称得上多彩呢!

        我最记得也最喜欢过年时候的爷爷。六爹的南食铺子,总是能赚几个活泛钱的。因此,一到岁末过小年那天,六爹总要给孙子孙女们意思意思一下:六个孙儿孙女,标配每年每人2块钱压岁(后来涨到了五块)、一把彩珠筒一把冲天炮、两斤荸荠。爷爷的原话是:“细伢子望过年,压岁钱是小事,花炮一定要有!荸荠一定要吃!”我欢天喜地领了压岁钱,又立马拿花炮跟弟弟换他那份荸荠——我从小不怎么喜欢放花炮,觉得挺危险还费钱,弟弟却最喜欢花炮——到了年三十的晚上,吃着荸荠,在禾场上看堂兄弟们放花炮,心里乐滋滋地想:要是爷爷永远开着他的铺子——最好生意越来越好,给我们的压岁钱一直涨一直涨,那多好啊!

        岁月之弓一挽,时间如箭矢疾走。我爷爷杨六爹老了,病了,如风中烛火。他的铺子早就被小超市大商场挤垮,连铺面都卖掉了。也不再摆着小饭桌在禾场上吃饭,一边吃一边往地上扔菜喂鸡,笑得“哈哈直滚”(方言,意思是哈哈大笑)。无肉不欢的他,在病榻上喝着粥度日。那时,我已结婚初有孕。六爹在床上絮叨着:帆丫头起码要生两个孩子,有儿有女才是好;可惜没看到栋伢子和智伢子找对象;芳丫头在日本人的公司上班,莫真的找个日本鬼子啦……

      我爷爷杨六爹一生兴趣爱好广泛,能文懂医,颇有生活情趣和朴素的智慧,他的一言一行也直接间接影响到了我。如今距离他过世,一晃十三年了,我的记忆仍旧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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