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圣诞岛

Suite for Variety Orchestra No. 1: VII. Waltz No. 2


房间的地面上有几滩黏胶似的液体。在他进来的时候,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都东倒西歪,地上布满了玻璃瓶的碎渣;那些亮晶晶的碎片被瓶子漏出的胶状物固定在地上。奥维德·王坐在金属桌前,他仿佛一直在等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回来。他无法计量时间,难以确定他是否已经等了许久。直到墙上镶嵌的那块玻璃漏进的鲜红渐渐变成暗紫时,维尔里斯的夜晚就来到了。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6年1月3日,维尔里斯,俄苏尔

我翻来翻去,想翻出一些东西来,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我要的——显然是一种能够使我摆脱这种不安的东西,一种药;或者什么别的也好。可是我找到了他,他就躺在立在墙边的冰柜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我发现了他:那就是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浑身冒着白色的水雾。

冰柜里渗透着刺骨的冷气。我尝试着去触碰他的手和脚:它们并不因存放在冰柜里而僵硬,只是凉了一些。他头朝里面,直挺挺地躺着。我试图把他拉出来,但冰柜上好像有什么黏住了它似的。我焦急起来:决不能这个样子;我需要立刻改变一些什么。我拿起放在橱柜上的锤子——把冰柜的隔板砸出了一个窟窿,从那儿把他狠命地拖了出来,放在椅子上。但他好像并不会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永远是闭上的。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手腕在跳动,热流正在贯穿他的全身,但他仍然是那个样子——侧歪在椅子上,与我面对面坐着,甚至看不见眼前的金属桌。他的嘴唇翕动着,有时会演变成剧烈的颤抖。那是他全身唯一还在活动的部位。这总是造成一种错觉:仿佛他在说话,而他甚至会发出声音;但当我确认他并没有说话时,却发现他的眼睛竟然还没有睁开。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他大叫,声音在这间死寂的屋子里空洞地响了一声。“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他摇动着躺坐在那儿的人的手腕,摇动着头颅与上身,接着叫喊。他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套衣服:蓝色的公民服,开始一板一眼地为那个人穿衣服。一切都安排停当以后,他把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端端正正地放在椅子上——可是接着那个人便向一旁倒去,好像脖子根本不足以支撑头颅的重量。


我呆住了——突然一切都清楚了:它显得如此令人厌恶!它不是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古里斯丹特没有回来,他到了哪里?而它又是什么?我仍然不明白,可是我想他或许——或许有可能不会再回来。我扒开它僵硬的眼皮,青白色的眼仁直勾勾地盯着我。那一刻生出了无穷的厌恶——我简直想要呕吐。我拿来锤子和几把解剖刀,毫不犹豫地向那两只眼仁刺去——它们粉碎了,黑洞洞的眼窝里咕噜咕噜地冒出浓血。血刺激了我的狂乱,我咆哮起来;握住锤子,狠狠地砸向它的脑袋。一声闷响,随后是碎裂的声音,它的喉咙中堵塞着什么……用两根解剖刀撬开它的嘴,一大股漆黑的血扑地喷出来,溅得我满身都是。那时我的思想不再存在了,只有视觉还在忠实地记录那些暴虐的举动。我恨眼前这个不知是什么的傀儡,我恨这个冒充古里斯丹特的骗子;我不仅恨它,我还恨很多——可是那时我将所有的怨恨全部集中在了它的脑袋上。它被砸得稀烂,已经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于是我割开它的皮肤,折断它的骨头;我将它粗暴地分割成了无数块,任凭血流遍屋子中的每个角落。冰柜的灯亮着,那是屋子里唯一存在的照明设施;在它能够够得着的地方和不能够得着的地方,红色和黑色的血蔓延着,与玻璃碎渣搅和在一起——酸液与它们相遇时,会冒出刺鼻的、腐臭味的烟气。那些碎块到处都是……我的手、脸与全身溅上的温热的血,又不知在何时变得无比冰凉。它们会结成硬壳,黏在任何一个地方,无论怎么洗都洗不下。我厌恶那些血,我拉开帘子,跳进收容器中——那些水泛着发黄的泡沫。一阵阵恶臭造成的窒息袭来,可是我并不感到厌恶。更令人厌恶的是那些血。我拼命地洗刷它们,可是它们却越洗越多:水已经变得鲜红,墙壁也爬上了血丝,那些血丝会生长、蔓延,它们马上就要包围我——从上面、下面、左边、右边、前面和后面。我跳出来,抛下一切,落荒而逃……

可是广场上聚集了无数人;我突然发觉——仿佛醒了似地发现,他们从头到脚都一模一样。我震惊地确认着这件事情,而这是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他们不论是头颅还是躯干,不论是身长还是脸的模样,全都一模一样。我回忆起之前的景象,那些存留在视觉的记忆中,却从未被我所发掘的印象;我再一次发现了骇人的事实——他们全都完全一样。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时候我的印象中的哪一个人;于是在我面前,他们成了一群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就像扣合的模具中浇筑出来的一样;我茫然地走动,困惑地踱着步,双腿发软,不停地打颤。有一名公民走过来,看起来他正是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你是谁?”我问,我的舌头好像打了结;但他没有回答,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你是谁?”我问,因为我怀疑上一句话自己并没有确切地说出口;这一次他瞟了我一眼,只是像往常一样地向前走去——沉默地、冷落地、纹丝不动地向前走去。我眼前发了黑;像是被痛击了一下鼻梁似的,我匍匐在地上,双膝跪下,朝着人群不可抑制地大哭。他们走来走去,仿佛没有任何人听到或者看到过我。那些脚走动着,踩踏着,发出不可名状的巨大声音,他们越过我,践踏着我的背,我的四肢。我听到骨架发出咯咯的响声,是它们承受不住压力而裂开了;那些压力重压着我的全身,我甚至难以挪动自己的指头……这时我望见了一团破破烂烂的东西,它与我同样渺小;甚至比我还要更小一些。它浑身上下都是血——那是叶伽的头套,同样地被无数只大脚踩来踏去,在重压下接连变成各种难以名状的形状;血溅开了,染红了一小片地面,但那些巨足将它的残片与血淋淋的灰尘一同带走——它裂成了无数块。最后,当我再次抬起头来时,它已经早就不见了。那时我终于明白,它已经被永远地遗弃。无论如何,它都再也不存在了。


他再次走进俄苏尔,来到旧街道的一扇双开门前,推门进去,拉亮了灯,灯光萎靡而虚弱。他写下这些东西,然后拿起从古里斯丹特的抽屉中找到的解剖刀来——双手背过身去,从后颈向下切开。他感到痛,却并不如之前那么痛了。切口下有一团硬物,他用手指将覆盖在上面的肌肤抠掉,把它掏出来。此时他能够听到伤口冒血的汩汩声,血正在顺着他的后背流到地面,黏作一团。

这时他因失血而昏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些变化:狭窄的排气扇中透出明亮的光束,使那盏灯显得更暗了一些。此时,太阳从科马洛夫海东方的海面升起,云气与尘埃凝聚成天边垂下的金红色流苏。维尔里斯迎来了新的一日,以及它最为光耀辉煌的一次早晨:盘踞在维尔里斯上空百余年的巨云不知怎么地向西移动了,于是在这个早晨,白日的光芒不再没入晦暗,而是愈加增强。幽深的维尔里斯,暗红色的维尔里斯,以及笼罩着神秘色彩的维尔里斯,在这个早晨都随着普照的日光而逝去;幕墙下的一切秘密,没入阴影数百年的古老建筑花纹,在这个早晨都蒙上了一层金纱。此时,从伊苏尔斯可以望见地球的弧形面上充满闪闪发光的亮片:那是蒙特索斯的碎片,随着海流向维尔里斯的方向涌去。地球鲜红而厚重的云层被撕裂开了一个口子,大海灰蓝的颜色从其中显露出来。此时,在迈特拉建筑顶端的公民,在帕特尼格幕墙垂直沟边的公民,都能清楚地望到科马洛夫海上连绵不断的巨大构件,它们在维尔里斯从未领受过的日光下发生着耀眼的反射。此时,奥维德·王手中的笔滑落下来;或许他已经知道,维尔里斯的白天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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