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有井，地，有井。房子，也有。

是江南的老房子。沧桑，古旧，吞吐着一段家族爱恨缠绵。默默地蹲在一棵香樟树下，或者，站在流水的桥边。走进去，就可以看到中堂屋顶的天井了。小，四四方方。若有阳光从天空投射下来，有一些氤氲的气息，在房子之中袅绕、缠绵，夹杂着细小的微尘，游离，飘扬。仰头望去，一些恍然若梦，交杂着时空的错觉，从眼眸、心中，油然而生。天，瓦蓝瓦蓝，离黛色的瓦很远，离尘世，也很远。

天井下方，一般凿挖一池。池不大，中庭端座，四四方方，接从天井泄漏的雨水。大多数人家，池光秃朴素，以地为底，以泥为栏。天长日久，蓄一汪绿水，滋养烟火袅绕的岁月。富裕的门户，讲究，会给池砌上石栏，将池铺上卵石或者石板。池中，或养锦鲤，或栽水生的植木。中庭端坐，通透而接天宇，秋赏月，春观花，喝茶聊天，打嗝放屁，也别有一番意趣。

天井，自然，是以天为井。虽然，开在屋顶，但是迎进来的，却是天的投影，装日月星辰，纳天光云翳。这，突然让一座逼仄的房子有了一些生意——有风来，穿堂过；有朗日，调明明暗暗的色彩，点亮柴米油盐的生活；有阴晴，点染人生的起伏波澜；有秋月，不分富贵，不管高堂茅庐，都平分一缕诗意。还能看见飞鸟！瞧，它“嗖”的一声，从天宇之上，俯冲而下，钻进天井，扑闪翅膀，飞进中庭，左顾右盼，叽喳几声。如若无人，则大胆地觅食、散步，但闻人语响，则慌不择路地“嗖”的一声，从四方的天井钻出，振翅，高飞。它们很是在意自己飞翔的姿势，身姿优雅，只是，它断不会注意自己刚刚钻出钻进的天井，是长在青瓦之上，或者是琉璃之上。

天井，是东方的诗意，一副疏朗剪影的画。不用勾勒，自成风景，毋需保存，永不褪色。宛若扇面、小品，虽不能大气磅礴，不会长卷铺陈，天地虽小，却意纳乾坤，方寸之间，盈满的则是与自然、天地、日月相通相融的浩然诗意。春，有和风惠送，鸟儿稠鸣，花随风，飘进天井，风戏池，吹皱一潭碧波，此时彼地，天井则用工笔勾画了一副落花飘零图；夏，雨骤风狂，电闪雷鸣，天井，泼墨的则是一副狂风骤雨图。秋，月移中天，清辉洒地，天井，泻月色朦胧，水池，映月影摇晃，则是天井刻印的一副版画。冬，天疏人静，瑞雪飘洒，落地而“簌簌”有声，看雪如絮，飘落天井，则是古人苍劲而深远的画意，毋需人工雕琢，而自有诗意和苍凉，婉转、流转。

天井，可看，亦可听。有风来，听风沙沙。有雨到，听雨哗哗。有电如银蛇扭动，可听雷声轰鸣。有鸟儿稠鸣，则听鸟打情骂俏，听鸟呼朋引伴，听鸟们站在枝头，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可听黄鹂婉转，可听鹈鹕咕鸣，可听布谷飞过天宇，洒落催促农事的号角。你的耳朵如若清澈，你还能听到嗡嗡的黄蜂，扇动乡村的四季，在炊烟和日子里，肆意地飞翔。有蝉儿长鸣，可听它一声长，一声短的叹息。天长气燥，干脆，坦胸露乳，搬一太师椅，置于天井旁，躺下微瞑。此时，蝉声也成催眠曲，打一个盹，人间烦恼，在一囫囵之间，烟消云散。有邻居嚼舌、长妇骂街，怨女哭诉，莽汉醉酒，天井不能不听，你可不听。有夜猫上墙，婴儿哭啼，狗吠鸡鸣，你想听就听。天井，是一只长在房顶的耳朵，倾听着人间的爱恨情仇，怨痴癫迷，它不会说话，只是敞开一方明亮，向天空张开嘴，欲语还休。

天井，是老房子凿开的一道风景，是乡村的一道风景，而人、房、乡村，何尝不是天井的一道风景？它是长在老房子长出的一双眼睛，眼望天宇，目及太虚，精鹜宇宙苍远，神接天地洪荒。天宇日月星辰穿梭，天光云影徘徊，尽在眼底；人间尔虞我诈、功名利禄，生生息息，都在心头。乡村炊烟袅袅、柴米油盐，东家长、西家短，都在眼中。它也有嘴巴，它想说，说岁月悠悠，说苍狗白云，说平常人家的幸福、哀愁，种种琐屑，说宫殿金銮都化作了土，说古今多少事，都付一蓑烟雨笑谈中。说它的所见、所听、所闻，说它的所思、所想、所悟，但它却不能说。或者，它说过，在夜深人静之时，对着天空喃喃自语过，对着一缕清风倾诉过。对着日语星辰、清风流云耳语过。

只是，我们没有听过。

或许，日月听过，清风听过，蹲在岁月深处的乡村、房子，也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