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现实

“妈,我出去走走,晚饭不用等我了。”

“小书……”母亲在慌乱中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缕略有些枯黄的韭菜。她中午对我说晚上吃饺子,我没有答话,没想到三点多她就开始忙活了。我有些歉疚,脚步也缓了下来,可想起前天那通电话,终于还是狠下了心,快步向外走去。

经过母亲时我没敢抬头,垂下的眼睛只看到她沾满泥的鞋子,鞋尖轻微的转了转方向,我知道她在看着我,我知道她害怕我走出那扇门。

我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推开了门,门栓发出吱吱拉拉的声音,像被拉长的电话铃声,一圈一圈的荡开来,消失在逼仄的屋里。

外面刚下过雨,今天我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去数窗外的滴答声。一共数了一万八千五百二十三下,期间母亲来过九次,说了四句话,我没有回一个字。开口和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回来吃晚饭了。

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了。习惯了家中沉默的尴尬后,我就很少出来了。今天是个适合外出的日子,雨后的阳光很清爽,空气中也充满了混合着泥土与庄稼味道的香气,在我意识到这点之前,鼻子已经吸嗅了许多这样的空气了。它们随着血液流向全身,带着泥土,青草,庄稼还有阳光的味道,书上说其实味道就是物质本身,也许有一天我的身体就会充满了泥土,青草,庄稼还有阳光?我会变成一座村庄吧?

我家在村边上,屋后头是一条小河,河很窄又很浅,一场不大的雨就为它增添了许多的生气,十几厘米的落差都让它有了波涛汹涌一泻千里的感觉。

我想了想,绕过屋子,小心的沿着河岸到了窗台,踮起脚往里看去。母亲没有跟出来,她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我,原本就有些驼的背深深的低下去,从后面看就像一座拱起的山头。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我想肩膀抖是因为她在择着韭菜,一定是的。

我放下了心,从屋后绕出来,跳过了小河,向田地里走去。

我已经很多年没干过农活了,刚才开门时我看过了自己的手,依然白皙,柔嫩,像女生的手。这是母亲告诉我的。嗯,上次母亲的手与我的放在一起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是去年冬天母亲的手冻裂我帮她抹油的时候。那双手,粗糙,黝黑,布满老茧与裂口。当我把它握在手里的时候,或许是农村并不习惯这样情感的表露吧,母亲的手瞬间往后抽了抽。

想到这里,我微笑起来,轻轻说了句:“妈,我是你儿子啊!”,如同当时我对她说的一样。

“妈,我是你儿子啊!”

“妈,我是你儿子啊!”

“妈,我是你儿子啊!”

云层中迷路滞留的雨滴正好在这一刻落下来,落到了我的眼睛上,我擦了擦那些雨水,继续向前走去。

农民总是闲不住的,刚下过雨,地里还很泥泞,已经有好些人开始忙活了。

“小书,出来逛呢?”那是刘婶在说话。

“小书,一会儿还下雨,没事就早点回去啊!”那是三奶在嘱咐我。

“哈哈哈,看他,看他,就是他,那个戴眼镜的……”那是远处的孩子在帮我介绍新朋友,于是我微笑着向他们走过去。他们呼啦一下像铁水滴入水中一样炸开了,水花四溅。

连续一个星期呆在家里的生活让我觉得他们很有趣,我继续走向前去,伸手冲他们打着招呼。这些七八岁的孩子像野兔一般在路边在田埂上蹦来蹦去,充满了活力。我忽然起了恶作剧般的念头,猛然转过身,张牙舞爪向他们冲了过去。

“啊!快跑,快跑啊!”那些孩子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田埂道上的草沾了雨水变的像玻璃一样滑,一个小点的孩子后退的时候没有踩稳,摔倒在了地上,大哭起来。

这个恶作剧好像有点过头了,我揉了揉鼻子,心怀歉意的走过去想扶他起来。

孩子的哭声总是母亲最敏感的警铃,不远处一个身影快速冲了过了,横亘在我与孩子中间,是林二嫂,农村孩子皮实,摸打滚爬磕磕碰碰总是常事,我微笑着向林二嫂解释:“林嫂,刚我逗孩子玩呢,地上滑,孩子就摔倒了,我正想扶他起来呢!”

说完我伸出手去,想把已停止哭泣的孩子拉起来,林二嫂悄然向前迈了半步,转过身拉起了孩子,拍了拍他身上的污泥。

“小书啊,你都这么大了以后就别和孩子闹了哈!”林二嫂开口说道。

她的孩子躲在林二嫂身后,紧紧抓着自己母亲的衣摆,只探出像枣核一样的脑袋来。

“知道了,林嫂。”我意兴索然的转身走开,那个孩子一直盯着我看,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像土一样的颜色。

我继续向前走去,不再理那些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的孩子们。陆陆续续有不同的人出现,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也许是我大学生的身份,他们都对我表示了适当的尊重与恭谨。

我不喜欢这种态度,我想起了大学的舍友们,不知道这会儿他们在上着什么课,是不是会怀念我。

滴答,滴答,滴答……已经散开的乌云重又聚集起来,

下雨了。

地里的人快速收拾着农具,穿着雨衣,披着塑料布甚至化肥袋子,向家中冲去。

我呆呆站在路旁,没有人理我,有个人奔跑时翘起的镢头还蹭到了我的手臂,被水一沾,火辣辣的疼。

雨下的愈发大了,我眼镜上沾满了水,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我感到很孤独。

“小书,小书!妈给你送伞来了!”一阵焦急的声音在后方传来,我看到一个瘦小的模糊的身影,是母亲。

我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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