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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挂钟的铃声,迷迷糊糊中我知道已到清晨。我睁开满是皱纹的双眼,隐约看到窗户的位置有亮光。终于天亮了,我该起来了,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儿子要来看我。
床头自动升起来,屋子里的灯亮了,走进来一个身材苗条的机器人。
“莫奶奶早,早餐想吃点什么?”
“稀饭馒头吧,辛苦你了……小可。”
“您真客气。”
和往常一样,小可为我取下衣架上的棉外套,接着轻盈地转身出门,为我准备早餐去了。
到了二十一世纪末,人工智能已经很普及,它们可以承包几乎说有的家务事,一切真是方便极了,而召唤机器人完全用感应完成,不得不说科技对生活方式的改变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从枕头边摸来一副眼镜,眼镜采用纳米技术制成,具有很好的聚焦功能,戴上它,灰黑的世界一下子清晰了不少,我能简单地辨识物体了。也是因为它,我看到了摆在床头相框里的相片。
相片里是我和我逝去的老伴。曾经我们是多么相爱,可自他走后,我的身体状况每况日下。为了不拖累儿子一家,我主动提出要住到敬老院,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十年。
“早安,老头子。”我的手颤巍巍地自上而下划过,老伴的脸上挂着笑。
这时小可已经推门回来了。
“莫奶奶,您的早餐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把碟子放在桌上。
“诶,好。”我应着。可我戴着眼镜分明看到她拿的是鸡蛋牛奶面包。
“小可,你是不是又把我的和别人的拿错了?”我问她,最近她老犯糊涂。
“是吗?对不起。我去给您换回来吧。”
“不用了,将就着吧。”
小可点头,走到我床边,拿来了我那副让敬老院所有老人羡慕的外骨骼。
这副外骨骼是一种特殊材质的支架,它利用电能操控,护住无力的双腿,让我能借助外力自由行走。有了它,我就不用轮椅了,杵着拐杖可以缓缓挪步。
支架是儿子从国外买回来的,因此敬老院的老人都说,莫奶奶,你的儿子真孝顺。
吃完早餐,机器人要为我打扫房间了,我也该到庭院里散散步。
我缓缓走过过道,过道两旁的房间有的开着门,从屋子里涌出一股干燥的带着疾病的味道。高个子矮个子的机器人穿梭其间。它们是敬老院的工作人员,我们的护工帮手,也是这个时代的新宠。他们不会累,也不会发脾气,所以深得人们喜爱。
走出楼房来到庭院,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冬日暖阳也冉冉升起,庭院里苍翠一片,犹如年轻的生命欣欣向荣。我深深呼吸大自然的空气,今天我的心情格外舒展,儿子要来看我,这是我日渐凋零的日子里唯一感到开心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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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跟着爸爸妈妈去敬老陪看望年迈的奶奶。晚年的奶奶得了老年痴呆,除了爸爸,她谁也不认得。她偶尔也唤我的小名,可就是记不得我。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参与奶奶的生命不够长,抑或是我去看她的时候不够多。这人啊都一样,时间久了都很难记起一个离自己很远的人,何况是老人呢。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可怕的。当时我不懂,直到我结了婚有了孩子,才发现自己和父母的距离远了,最终远至阴阳相隔。后来孩子渐渐长大,工作了,也有了自己的家,我发现他也离我远去。
或许人注定就是孤独的。
有时候我庆幸我虽年过八旬还不痴不傻。因为清醒,我可以回忆,再现那些逝去的美好年华。可有时我又想变得糊涂,糊涂是福,没有对余生的担忧,更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我也曾生活在绝望中,想吞一枚药丸结束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是老伴走后没多久,我身体抱恙,后几次是我来到敬老院,看着空旷的屋子没有生气,对着窗外说话无人应答,我就频频有此想法。但是每每想到儿子儿媳和孙女我就会稍稍释怀。因为有他们,我觉得我活着还有意义。
因此他们每来看我一次,我就更有信心一次。他们多来一次我便越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亲人,我还被需要。
敬老院的庭院外是一个水塘,水塘边有一条上山的公路。每次儿子都是开车从这条路上上来,而我每天都会和这条路遥遥相望。时而有车辆的影子出现在事业里,时而挺大门被打开。我往那边瞅瞅,很多时候都是门卫慌慌张张跑出来,老远就喊:“莫奶奶,您站边点,是您儿子呀我会告诉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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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我就在这漫无边际无头无脑的闲思中度过,你们年轻人觉得我这些想法毫无用处,可我跟你们讲,人老了,时间会过得很慢,日子是熬着过的,除了发呆,什么都做不了。
日头高挂,我准备回屋吃午饭了。我在楼下碰到小可,她朝我迎面走来,“莫奶奶,您儿子说今儿不来了,请您见谅。”
我以为我没听清,下意识探了探头。
“莫奶奶,很抱歉,您儿子打电话您不在,他就托我转告您。”
眼前眩晕,浑身无力,外骨骼似乎不听使唤,我的整个身子要靠到小可身上。
“莫奶奶,我能扶您回去吗?”
我朝她摆摆手,此时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会。
这几日的期待终成泡影,空虚的日子好不容易有这么点亮色,一下子又黯淡了下去。
其实有的事我是不愿再提的。刚到敬老院那两年,儿子和媳妇每周都来,后来他是隔一周来,再后来,他是每月来,最后变成了要来得提前通知。儿子工作忙,加上退休年龄延迟了,儿子还得挨几年才能安省。我在敬老院衣食无忧,他也可以松口气。可疏远不代表淡忘啊。我是他母亲,他怎能把母亲晾在一边小半年不管不顾呢?
按理说,八十八岁高龄的我不该这么斤斤计较,早应该不食人间烟火了。但要是其他日子倒也算了,今天却不同,因为今天,是儿子父亲的忌日。
每年忌日,孩子都会来陪我,因为他知道,他父亲的逝去犹如带走了我的半条命。八十八年我什么没见过,早已身经百战,但唯独这一天,我会害怕,我害怕孤单,害怕被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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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奶奶,您不开心吗?”我艰难地嚼着饭菜,听到小可温和的声音。
我叹口气,小可靠近我,她坚硬而没有温度的身体挨着我。她的手轻轻扶着我的肩膀,“莫奶奶,别伤心,有我陪您呢,您不是说我可以做您女儿吗?我们聊聊天吧。”
这几年人工智能发展迅速,他们已经开始懂得人类基本的情感,并能做出简单的情感表达了。
他们给敬老院的大爷大娘们做牛做马,也做儿做女。邻居张大爷把机器人乐乐当成自己的儿子,新来的孙婆婆又接了个新闺女。大家被机器人照顾着,也就对机器人有了感情,敬老院像个大家庭,人类和人工智能的家庭。
“小可,还好有你在。”我小声说着。
“莫奶奶,女儿照顾妈妈,这是应该的。”
小可真的很体贴,她不仅照顾我的生活起居,还陪我散步,给我读书,陪我玩一种只用眼睛就能完成的游戏。
但是,和小可做母女这件事我一直心存警惕。小可虽然聪明,但是终究替代不了人。她不懂亲情和爱,不会表达独一无二的想法。她会在你生日的时候为你唱生日歌,而那也是你提前设置好的。她给你的惊喜都是你想要的惊喜。
她是我的帮手,但她不是亲人。
“莫奶奶,要我给您开电视吗?”
我点头,“只放音乐就好,就林俊杰的吧。”
小可却放起了周杰伦的老歌《听妈妈的话》。
小可又不清醒了,真该去修修了。
“听妈妈的话,别让她手受伤。”我想起儿子曾说过,“妈妈,你有多爱我,我就有多爱你。”
我的眼睛干涸已流不出眼泪,窗外,又响起了一声汽车鸣笛,但我知道,那不是儿子的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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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新年,下午,很多老人的儿女都提着大包小包来看望他们,敬老院变得异常热闹。
我坐在电视机前,眼睛却时不时往门外瞅。
我拨了儿子的电话,可他电话关机了。他一定是在开会,或者在去往哪国的飞机上。我又给媳妇打电话,无法接通,她应该也在忙。
我坐立不安,起身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小可跟着我。
“小可,你回去吧,我自己出去走走。”
小可好像没听见我说了什么,依旧跟着我。
我正准备进电梯,听到有人喊:“这是谁的机器人?通知一下控制中心,快送医院啊。”
另外一个说:“这不是小可吗?是莫奶奶的小可啊。”
小可怎么了?我回头,看到小可歪倒在过道中。
“小可!小可!”我在心里喊着,歪歪斜斜调头。我走到小可身边,看着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嘴唇微张。
“小可!你还好吧?”我伸手去扶她,她的身体动了动,手臂缩了回去。她在摇头,她不让我去扶她,她怕我摔倒。
小可,你真是个好姑娘。
不一会儿,控制中心的人来到。
“她程序错乱,得马上去抢救。奶奶,您最近有没有发现她不太正常?”
“有……有啊,她分不清……”
“或许还不止这些。总之吧,她现在体力不支,我们得马上带她走。您不用担心,我们稍后会通知另一个机器人小蓝,她会来照顾您几日。”
“谢……谢谢。”
小可被两个年轻人架着,他们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把她拖走。我呆呆地站着,我真想冲上去把她要回来,至少和她有一次道别也好。小可的脸往我这边歪着,她腰间的报警器泛着蓝光,响个不停,她是否也有不舍呢?
她或许有,但这些都是人类替她设定的情感。一想到这些,我就提不起劲儿。
我站了好久,直到看不到她了,我才直直地回屋,锁上门,这时日头已经偏西,夜幕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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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摘下了眼镜,脱去了外骨骼,眼及之处一下子变得模糊不堪,身子也没了力气。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撑了,可这才是真正的我啊。
我坐在床边,习惯性地拿起相框,开始了和老伴绵长的对话,无止无休。
老伴还是这样慈祥地看着我,从前那张阳光帅气的脸历经沧桑,变成了照片上布满皱纹的样子。我二十八岁嫁给他,从此和他风雨同舟。他为这个家奔波,为了儿子的教育成长费尽心思,他陪伴了我五十年,他的情我这辈子也还不完。
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牵引着我们的一生一世。
……老头子啊,现在人工智能这么发达,也能出问题……嗨。这下小可也走了。唉,还是你好,在那边无忧无虑……我是不是该算好日子去找你啊!
唉……
天黑净了,我洗漱上床。
正当我昏昏欲睡之时,“咚咚咚”,门急促地敲了三声,门开了,一个人影晃进来。
“奶奶,奶奶。”
好像是孙女的声音,孙女怎么来了?我还看不见她,她却已经抱住了我。
“月儿,是你吗?这么远,你怎么来的?”
“是我呀,奶奶,我坐车来的呀。奶奶您还好不?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参加集训,没来看您您别生气。”
我还在惊讶,就听到儿子和媳妇的声音。
“妈,我们来晚了对不起。我们被堵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儿子说。
“可是,小可说你们不来吗?”
“妈,没有说不来呀。”又听到儿子说。
我脑袋瓜清醒,一下子恍然大悟。小可程序出错,谎报了军情。
“还以为你们不来了……”
“没有,妈,您别担心了,过了年啊我们就接您回家。新家装修好了,您和我们一起住。我想过了,敬老院再好,也没有家里好。机器人再方便,也没有我们照顾您来得放心。”
“要接我回家呀?”我几乎要叫出来。
“是呀,奶奶。”
他们的脸模糊地出现在视线里。我躺着,笑起来,那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听。
屋子里的灯光也变得闪烁,像星光一样,美妙动人。
儿子儿媳和孙女都笑起来,我偏着头,望向枕边的照片。
“老头子,对不起,你再等我几年吧!”
无戒365挑战营第4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