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不太好，我甚至有点怕他。我以前怕他，是怕他对我失望，我现在怕他，是怕他变老。

端午节回家的时候，爸爸身体不好，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我举起手机，和我爸自拍，但是拍出来的那张照片我只看了一眼就马上删掉了。照片里的他虽然是笑着比了个剪刀手，但是脸上松弛的肌肉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点变形，眼睛也深深地凹进去，眼角的鱼尾纹像是有人用刻刀一条一条雕刻出来的一样，牙齿也开始有点松动变得没那么整齐，头发没有及时去染黑，两鬓长出来的新发已经开始泛白。那一刻我感到，恐惧。我怕他就这样老去，可是我没有能力让他安享晚年。我害怕他会生病，我没有能力让他重新健康起来。

过年的时候，我爸把我狠狠地批评了一通。批评了我的天真，批评了我的不争气，批评了我的懦弱，我整个人生都被他从头到尾否决了。我当时真的很想对他说：“别人家的父母总是关心他们的孩子开不开心，为什么你们总是关心我有没有赚到钱！”我没有说出来，后来他说：“你爷爷是在他61岁那一年去世的，他发现是肝癌晚期的时候，我和你叔叔兄弟四个人，没有人能拿得出一千块来给你爷爷治病，所有给你爷爷治病的钱都是借的。我今年53岁了，如果有一天我也生病了，你能拿得出一千块钱来给我治病吗？”那一刻，我能感觉到我父亲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其实他心里也很恐惧。他也害怕自己身体不如以前了，如果有一天突然倒下了我们怎么办？

以前我觉得父亲高大、伟岸，可是现在弟弟已经高出父亲很许多，他的肩膀也不是那么坚挺了，步伐也没不像以前那么有力，从一楼走上三楼都有点吃力了。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但是我却没有如父亲所愿变得越来越好，我知道他失望和寒心。父亲对我的期望已经从一个优秀的标准降低到一个普通的标准，如今他只希望我能过上安稳的小日子。

昨天父亲节，弟弟提议去陪他过节，他说：“不用特意过来，在微信上问候一声就可以了。”但是弟弟执意要过去。十一点多的车，父亲十点多就在公交车站等我们了，还下了很大的雨，把他的皮鞋和裤子都打湿了。到了之后，谁也没有提出去吃饭的事情。爸爸说：“我们买一只鸡回去打火锅吧，刚好也下雨。”我们说：“好”。爸爸说：“其实在外面吃饭不好，地沟油太多了，而且也吃不了多少，不划算。”我们只能“嘿嘿”地笑。回到住的地方打开门，我说：“爸爸你搬房子了吗？”爸爸说：“我今天暂时住在这里。”我看一下这个房子，有沙发，有空调，有阁楼，我知道爸爸不可能会住这样的房子。所以我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这间房子是爸爸借来的。上次我和妈妈来过深圳一次，爸爸也是让我们借住在他另一个同事的房子里。因为爸爸租的那个房子很小很小，根本就站不下四个人。但是因为房租便宜，他一住就住了快四年了。爸爸住的那个房子只有我弟弟和我妈去过，弟弟说：“看到爸爸住在那样的地方，真的很心酸。”这次我们要过来爸爸这里，妈妈对爸爸说：“让他们先不要过来，等你租了新的房子，再让他们过来。”他们从来不想把生活不堪的一面展现在我们面前。吃完饭，我爸爸说：“你们要不要去看看另一间房子？”我们都没有出声，我没有勇气去。

当我知道爸爸住在那样狭窄的房子里的时候，我就说，让他换一间大的。但是他一直没有。我觉得几百块钱不是什么钱的时候，他正在为着省这几百块钱而蜗居在那样一个小地方。当他告诉我身体不舒服，我让他去看医生做检查他不去的时候，我很生气。我觉得他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其实他是讳疾忌医，他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他怕一旦检查出什么问题，我们承受不起。

我记得我高一寒假的时候，本来说好了给钱我去补牙齿的，结果到了那天我妈跟我说：“现在家里用钱很紧张，你爸说让你明年再补牙齿。”那天我在家里发了很大的脾气。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家里真的是连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来了。我曾经那么那么痛恨父母总是在我们面前说“没钱没钱”，后来才发现原来是真的没钱。我们觉得生活过得还可以，其实都是在父母在苦苦支撑着。我曾经怨父母没有给我们更好的生活，其实他们真的已经尽力了。他们从来不会跟我说，过年的时候没有钱，还要被人追债的事情。他们也从来不说，爸爸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在开车的时候差点从车窗飞出去的事情。但是我还记得，爷爷去世的那一年，我们在街上买了一条十块钱的苹果，扎在摩托车的后面，经过减速带的时候，那个袋子破了，我们两父女在大马路上一个一个捡苹果的事情。

我知道为什么父亲对我们的期望那么大，是因为他不想我们的生活像他那么艰辛，他明白贫困的窘迫。以前我不理解，总觉得父亲给了我们太大的压力，导致我没有钱，觉得没有脸见父母，没有脸回家。我知道爸爸知道我们没有钱，我也知道他是一个很看重面子的人，他希望我们能成为他的骄傲。但是他除了是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他也是一个渴望孩子陪伴的父亲。

虽然父亲节我们没有请他去大酒店吃大餐，但是我们一家人在借来的房子里一起吃个火锅，也是温馨的。我们在别人家的沙发上用弟弟的手机拍各种搞怪的照片，爸爸还说要拍一张有胡子的照片用来做微信的头像。然后我们还去了海边，虽然我们没有下海游泳，但是也在海浪冲上来的时候拍了好多好多照片。海水打湿了我们的裤子，但是我们很开心。

我明白，我们要变优秀很重要，但是也不能因为不优秀而觉得自己连陪伴父母的资格都没有了，正是因为我不够优秀，所以我才更应该多陪伴父母。因为我不能给他们更多其他的物质，我只能多陪伴他们一些。终于，我爸爸也对我对他自己妥协，他说：“当我们无法改变生活的时候，那就换一种心态来对待生活吧。”其实他们并不奢望我们能带给他们多大的物质享受，他们只是希望我们能过上好日子。

是的。如果我不能给父母更好的物质生活，不能让他们骄傲，那我就多陪陪他们，让他们心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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