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死亡的召唤
2019年2月18日,二儿子家的大孙子从县城回来了,他听见了奶奶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我快死了吗”,同样的自言自语,她感觉到了死神的召唤,她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好像一切都被掏空了,她变得轻飘飘,她像踩着棉花。
傍晚时分,她还在胡同里转悠,隔壁的军大奶奶还在调侃他,老妈妈子到哪里跑了一圈子。
她还回嘴说,不给你说话。
没有人注意她,大家认为她感冒了,她有点咳嗽和胸闷,大儿子已经为她打过了一针,他觉得好点了,可见按感冒输液应该没有错,大家都觉的这是普通的感冒,输点液体肯定就好了,谁也没有想到这是最后的时光,老天爷忽然想到了她,该接她回天堂了。
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昨天说的话是真的,她真的要死了,这种感觉很不好,但是比这不好事情也有过,不也没有死吗?她只是感觉呼吸更困难了,她连泡的饼干也吃不下去了,她要站起来再坐下才能喘上气,她好累,快躺下睡吧,输点液体就好了。她听见了二儿子喊他的声音,说是换瓶子了,她嗯了一生,她慢慢的喘着气,她好累,太累了,她还很困,她很想睡觉,她沉沉的睡着了。他还盼望着明天一早起来,去跑百病呢,她要把所有的病都扔掉,变得身体棒棒的,自己做饭自己吃,她盼着那一天,她盼着她的儿媳妇都被他熬死了,只剩下她自己还是那样的健康,所有人都说她的命好。
她看似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那是她有依靠,她有她的二女儿,二女儿会照顾好他的一切,她有这个能力,但事实不是,她的二女儿不再像以前一样了,她没有了靠山,她变得无依无靠,她像被丢弃的婴儿,她已经无家可归。她的看似一大帮孙男弟女们,谁也没有走进她的内心,谁也没有真正的爱着她,她们只是一些好听话语,她们都没有把她捧在掌心里。
她们给她最基本的生活资料,谁也没有把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分给她一份,就像她的二女儿拿来最好的东西,她总是捡着自己不喜欢的给别人,她们之间虽然有血缘关系,却没有亲情,她们互相推诿,互相埋怨,每个人都有理,每个人都没有情。她们一起经历过艰难的岁月,却没有共同经历富裕。他们尽到了自己的本分,花了自己的钱给她看病,却没有人珍惜她,那只是一种形式礼仪,他们只是在执行礼仪中想获取自己的名义,他们之间没有感情。
2019年1月14日-2月14日,这是轮到了三儿子伺候她了,在此期间,她的三儿媳妇听见了她说过的话,她自言自语道:“还不抵死了呢?”,这是第一次她盼着自己死,如此害怕死的她,终于不再害怕死了。这可能是她第一次正面死亡,她觉得生不如死。她的儿女们在伦理道德中为她们自己铸造了伦理道德的铜墙铁壁,在她们互相帮助之下堆砌的万里长城,老太太在她们的嘴里变成了慈禧转世,变成了可以载入史册的恶婆婆,她从来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说过儿媳妇的坏话,儿媳们却没有放过这样的机会,她们终于觉得自己扬眉吐气,终于在曾经不敢有任何微词的婆婆面前大胆数落她的不是,老太太其实一点不害怕那些坏话,只要她有健康的身体。
她经常说老来难,老来难,这是他亲身体会的老来难,她曾经再怎么飞扬跋扈,都消失不见了,他没有跳出了这个古老的魔圈。他的生命如她的同龄人一样,在孤独中死去,无论曾经她是如何的风光。
海军媳妇说,奶奶炒的粉条炒菠菜,她很不喜欢吃,但是我还是吃了很多。这个从来在家里不做饭给别人的吃的老太太,在二女儿家也是做饭给别人吃的,这是她的委屈和倔强,这是她的脆弱和低头。她在儿媳妇面前维护的尊严的万里长城,到死都没有崩塌,她是骄傲的。
那些村子里的婶子大娘们,她们来自同一条战线,因为她们都有公婆,共同的身份地位决定了她们站在同一战线上。她们会在彼此的公婆问题上,采用同样的策略路线,她们从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这么整齐划一形成统一战线,她们不再诋毁对方,她们互相帮助对方说话,她们会把公婆的死亡说的顺其自然,她们统一说出了一样的死亡理由,因为这个统一也使得理由变得不真实或者更真实。她们以为这样的统一的理由才能使人们统一相信,这个老人的死和大部分老人的死是一样的,因为她们表现的几乎一模一样,就是没有反应的,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点启示,以至于说这话的人都已经相信这是事实,又时候事实并不是事实,只是说的人多了,就成了事实。
那些婶子大娘们在一起议论着,她们异口同声说着死亡的突然和毫无征兆,其实死亡绝对有照可寻,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死亡之前,毫无挣扎,毫无征兆。这种突然的死亡,怎么可能那么整齐划一的静悄悄的,只不过她们一辈人内心心照不宣的谎言和自我安慰,现实在道德面前就是他妈的一文不值,她们的贫穷和无知,她们的冷漠和敌视,她们就是刽子手,为什么说最毒妇人心,那些妇人们就是一个个血淋淋的刽子手。
照顾老人就像照顾婴儿一样,可现实中老人是老人,婴儿是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