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游轮坐得比自己想象中无趣,已经是第三天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浮浮沉沉的太平洋阳光与海浪,在贺辰的眼里堆积起更多泡沫般的乏味。他散步到游轮里最热闹的酒吧,打算喝一杯Gin & Tonic。然后他先注意到了一个男人,接着注意到了一个女人。
那个年轻男人坐在舞池边的雅座里,他的头发有点孩子气的自然卷,一只胳膊无所谓地搭在沙发背上,坐姿既和和气气又随随便便。男人的身边倚着一个穿着清凉凹凸有致的女人,女人有一头漂亮的大波浪卷发,此时她正贴着男人的耳朵说着什么,然后自己咯咯笑起来,卷发在空气中划出更大的波浪。不过这女人不是贺辰所注意的。他发现男人的视线时不时便会落在不远处的吧台,脸上有些微微的笑意。贺辰观察了一阵子,确定这个男人在偷看吧台边的一个女人,有意思。于是贺辰起身,坐去了吧台边,又给自己点了一杯酒,顺便用余光打量起独自坐在吧台喝酒的女人。
她长得挺温柔,算得上好看,但算不上艳丽。贺辰之前很少会花大量时间认真欣赏一张如此平和、完全没有一点危险气息的脸。她一边喝酒一边发呆,不关注舞池,也不关注男人或女人,她黑得浓稠的长发在后脑盘成一个不太圆的球,用一根有复古花纹的涂漆木筷子簪着。有意思,贺辰回头又去望那个坐在雅座的男人,对方看了一眼贺辰,还是若无其事的眼神,却没有了微微的笑意。
贺辰伸出手轻拍了一下女人瘦削的肩膀,露出自己角度最帅的笑容道:“姑娘,介意我请你喝杯酒吗?”女人看向贺辰的方向,眼里飘着一层发呆留下的茫然,然后她突然高兴起来,一把拉住了贺辰的手,在贺辰的愕然中道:“不用,我不能再喝了。你请我看海吧。”
大海对于全船的人来说天天免费看,还需要请吗?贺辰对于不花钱的事情向来没有什么安全感,所以坚持给女人买了一杯香草拿铁,夜里海风冷,用来暖手,贺辰一贯绅士。他同不知多少人一起看过海,这一晚的沉沉海面却出奇地令他难忘。女人在告诉贺辰自己的名字叫林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之后,再也没有聊过关于自己的一星半点,她问贺辰:“你说是想象中的海更好看,还是真实的海更好看?”贺辰认真地低头看林冬的侧脸,然后毫无预兆地伸手抽出了她头上的木筷簪子,一时间在甲板灯光与海面黑夜的交锋中她墨色的长发飞扬,在贺辰的眼里仿佛是不羁的风送来的精灵。贺辰小的时候是一个特别迷恋精灵故事的男孩,一时看傻,错觉回到童年。
林冬羞恼地一把抢回自己的木簪子,瞪了贺辰一眼。然后又自顾自说回之前关于海的话题。林冬轻声轻气地开始说起关于大海的故事,还有关于大海的各种传说。她仿佛是说给贺辰听的,然而她又根本不理一旁的贺辰到底有没有在听,偶尔,像小动物喝水似的,啜饮一口手里的咖啡。贺辰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听进了她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故事。他听她说起北欧的海神伊吉尔,一个暴躁的白胡子老头,头发乱七八糟像海藻一样蓬勃地缠在身上,掌管整个大海的生命和远航者的命运,喜欢追逐航船,让它们葬身海底,成为自己的收藏品,不过他有几个可爱的女儿,被人们称作扬波之女,经常帮助维京人完成远航。他听她说起人首鸟身的海妖,用奇妙的声音勾人魂魄,到达冥界彼岸,是一群美丽的骗人感情的妖精。贺辰就着这沉默的海面,听得如痴如醉,情不自禁地搂住林冬瘦削的肩膀,然后他掠过林冬的头发,望见了之前在酒吧里见到的年轻男人,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倚靠着栏杆,静静望着林冬,和和气气的。
“不早了,我要回去睡了。”林冬晃了晃凉透了的咖啡,皱了皱鼻子道。“我送你。”“好啊。”林冬自然地由着贺辰牵着手走过甲板,在路过男人身旁时,贺辰给了对方一个警告的眼神。在贺辰的世界里,凡事都是要讲秩序的,长得好看是秩序的一种,先来后到也是秩序的一种,当然,钱也是秩序的一种。
贺辰记住了林冬的房间号,第二天他按照约定兴冲冲地去敲林冬的门,却发现她似乎已经出门了。贺辰又恢复到之前了无生趣的状态,他去昨天的酒吧找了找,没有熟悉面孔。最后,喝了一肚子酒的贺辰在赌场牌桌上刚找了个位子,一抬眼就望见桌对面一手托腮喝着苹果酒的林冬,她正望着牌桌发呆,桌边的筹码剩得不多。贺辰不觉一乐,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也喜欢赌钱。贺辰加入后没多久,林冬就输得差不多了。她没成过什么好牌,但却特别喜欢和别人死磕到底。贺辰觉得她可爱极了,自己从别人那里赢了不少之后,忍不住一点一点把钱输给了林冬。看着那张温柔平和的小脸上透出各种喜怒不定的生动表情,贺辰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脱离掌控。
林冬赢回了本钱又赚了一笔,就小兔子似地跑了。贺辰身高腿长,自然及时地在赌场附近把她逮住了。“赢了我的钱也不说声谢谢。”他笑眯眯地戳了戳林冬的脑门。林冬这时大大方方笑起来:“因为我不想请你吃饭。”“小气鬼。没让你请。陪我去吃自助吧,包在船票里的。”“好啊。”贺辰牵着林冬小小的手,软绵绵的。他发现林冬比自己想象中的要调皮许多,她让他想到自己儿时迷恋的小精灵,让他沉醉。
“怎么又是你?先来后到懂么。”贺辰不善地盯着眼前自说自话在他们身边停下的男人。这男人自贺辰第一次见到林冬时,就总是忽明忽暗地出现在附近。看林冬一脸不知情的茫然,大概是暗恋吧。真是幼稚,现在才想要开口搭讪么,可惜已经晚了小兄弟,贺辰心道。贺辰一边继续剥着虾,堆在林冬旁边的一只盘子里,一边问道:“林冬,这人你认识吗?”林冬有点迟钝地转身仰起脑袋,认真看了看,嘟囔道:“不认识啊。你认识?”贺辰冷哼一声,用送客的眼神盯住男人。对方沉着脸,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抽走了面前那只堆了大虾的盘子,说了一句:“她对虾子过敏,这盘我拿走了。”说罢转身大步离开。贺辰当时被一把怒火点着了,几乎要拍案而起,然而林冬软绵绵的小手按住了他,他听见林冬略带疑惑的声音道:“哎?可我确实对大虾过敏,实在不好意思,刚刚没注意到你给我剥了虾。”
之后的几天,贺辰天天和林冬呆在一起,他虽然没有表白,却已经把林冬以情人看待。大部分的时间他无比快乐,只有在看见那跟踪狂时才会黑下脸来。终于在大半个月的游轮之旅接近尾声的一天,贺辰和那男人打了一架。那天游轮的露天泳池旁举行派对,其中有一项情侣游戏,几十对情侣的热吻大赛,坚持时间最长的一对取胜。林冬遥遥一指那奖品,说了句真漂亮,贺辰便毫不犹豫地报名参赛了。当他感觉到林冬唇上凉凉的温度和淡淡的唇膏时,他仿佛看见一只头顶光环的洁白小天使正把一只粉色的箭噗地一下戳进自己的胸膛。下一秒,贺辰的脸上便挨了一拳。
贺辰一回头,果不其然就是那张讨厌的如影随形的脸。男人为了女人打起架来,是不容易叫停的,更何况一旁还有酒精过剩的年轻人。林冬人小,两个大男人她谁也拉不动,但最后她的一句话,让两个人都停了下来。“不要打了!”她瞪着圆圆的小鹿眼说,“过两天就下船回家了,反正也就见不着他了!”说罢转身就走,看来是生气了。贺辰想想也是,抹了把脸赶紧追了上去。
最后一天,船进港靠岸了,之前贺辰和林冬约好了在下船后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见面。贺辰特地买了玫瑰花和小礼物,打算真心实意地表白一次,至少认认真真地对一个女人说自己喜欢她,希望她做自己的女朋友。贺辰抱着花走向咖啡店,远远地便看见林冬坐在露天阳伞下,身边堆着好几只大行李箱。然后贺辰眼里的笑意慢慢淡了,直至沉寂,他看见一个熟悉的男人端了两杯咖啡走出来,有说有笑地坐在林冬的身边,这个男人,前两天自己还和他打了一架。贺辰停在两人面前。“啊,你来了。”林冬向贺辰挥了挥小手。“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小冬了。”男人和和气气地对贺辰说,“你恐怕会生气,不过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小冬是我女朋友,她比较调皮,我也愿意宠着她。上船的那天我和她吵架了,她便非说要在船上各玩各的,彼此做陌生人,不管船上发生什么事,下船才能和好。我一时赌气,也就答应了。”男人接着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贺辰,慢慢说道:“先来后到。哥们,你应该比我懂吧。”
贺辰不语。他站在阳伞外,在盛大的阳光中眯起眼看着林冬那张既好看也平静的脸,问她:“你一直在和我演戏?”林冬认真想了想,说道:“虽然我没有名气,但毕竟是个热爱演技的人呀。你说是想象中的海更好看,还是真实的海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