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从树荫里逸出,坠落在脸上、肩膀、胸前,最后滑进身体,滋润酸痛的关节。
我用力吐出口气,混在气息里的疲惫也跟着窜了出去,不过马上又随着吸气灌了进来,看来是恋上我了;站着用双手揉了揉硬得像大青石的大腿,向身后偷偷瞥了眼,“他”果然在那。
垂着双手,低着头,一袭不合身的棕色西服裹着瘦小的身躯,灰扑扑的皮鞋踢踏着,像个久经风霜的残破石像,从古墓里挖出来的那种。
和过去一样:冷然,寂寥。
相比之下,道路前方则是一片繁华景象,音乐声高亢入云,十来个选手拱卫着一名白人选手小步快跑。
蓝色短袖,一米八左右的个头,在欧洲人壮实的身材里,这个白人选手算是偏瘦的了。不过在一众亚洲人身边,他依然像一根粗壮的柱子屹立中央。
这是我第三次和他相遇,之前都是匆匆一瞥便把他抛在身后。而今他马上就要是他扬长而去。
从身后我能清晰地看见缠在他腰间手指粗的麻绳,麻绳后面绑着一个橡胶轮胎,上面则是与轮胎直径同样宽度的JBL蓝牙无线音箱,音乐就是从这个黑色的小家伙里飘出来的。
我后来查过,那个轮胎大约10公斤,音箱应该是在2公斤和3公斤之间。也就是说这哥们在42.195的全马赛道上多负重13公斤,还把我甩在了后头。
留在了三十五公里处。
绝望,源自实力的悬殊对比。而在直面绝望时,当初的乐观恐怕早就支离破碎,难以再拾捡起来了。
九月早七点的清晨,抬起头还能看见城楼上透亮的残月,隐在乳白色云雾里像个白乎乎的娃娃,刚扒上云层四下张望,就被天安门广场黑压压的人群惊得藏了起来。
今年的北京马拉松依然人满为患,离集合点还有四百多米就开始两步一走地排队前行,还不容易挤到起跑线前时离起跑不足五分钟。
枪响,整个广场沸腾了。
我小心地从周遭选手的狂欢中抽离出来,稳步向前,要知道多余的情绪会消耗宝贵的能量,精准计算一举一动才能在赛道上发挥最大的功效。
调整呼吸,两步一呼两步一吸,让呼吸和脚步同时处于一个和谐的节奏,上身微微前倾,手臂自然摆动,和脚下的步频一起作用产生持续向前的动力。
我一度有些恍惚,感觉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躯体自由地奔驰在赛道上,灵魂被远远拉下在身后。
跑出十公里,各类特立独行的选手开始出现在赛道上,普通的就是穿着蜘蛛侠、孙悟空、马里奥等服饰,接着就是打着赤脚健步如飞,更有意思地当属一个矮个哥们,他是穿着草裙,裸着两条大毛腿奔驰在跑道上。
不过这些都不如现在我身后这位。
穿着蓝背心的白人选手,独自一人拖着轮胎稳步前进,轮胎上蓝牙音箱持续播放着劲爆音乐,简直是周星驰电影《破坏之王》的真人版,嗯,欧洲真人版。
如此劲爆场面,有如在奔流的长河中央突然冲出一条咆哮着的快艇,搅得整条长河都为之一震。
哼,哗众取宠,不过尔尔。我加快步频,立马把这个小插曲甩在身后。音乐渐小,前途畅途。
事情刚发生时,总会偏乐观,这种乐观或源于婴儿时的全能体验:哭了有奶,闹了有哄,想睡有床,想玩有伴。这种根植于记忆深处的“无所不能”通常伴人一生。
二十公里了,疲劳开始爬上身体。先是小腿发麻,再是大腿有些沉重,然后脸上由于汗水冲刷出现不适,接着是手臂……
其他选手开始从身后追了上来,包括那个蓝背心。
这很正常,已经完成一半行程,很多人开始绷不住了,他们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了,而一旦如此,往往表示他们的能量将被快速消耗。
消耗到他们没法再参加后面的恶战,我内心暗讽。
收拢心思,压住步伐,双脚调整到与肩同宽,边慢跑边抬起上臂,手指虚握,大拇指点在肩上,向前屈臂做肩部环绕,一边慢跑一边拉伸身体。
磨刀不误砍柴工,调整后的身体重新焕发活力。我重新超过了那个白人选手,也再一次拥有对自己的掌控。保持如此状态一公里以后,我偷偷朝后看了眼。
很好,“他”并不在。
已经快到三十公里了,我抬起手看了眼时间,要想达成四小时内完赛的目标,眼下才是全程马拉松真正的起跑线。
仿佛意识到任务的艰难,越过三十公里标时身体开始闹情绪,一开始还只是小打小闹,想用酸痛和疲惫哀求主人不要前进了;只可惜冷血的主人只会精准地测算着时间,无情鞭策这躯体向前。
向前,向前,继续向前。
这是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只有不停向前才能够打破去年的成绩,进入四小时完赛的行列。这是本次参赛唯一的目标。
在意志的压制下,身体耷拉着脑袋,低着头一股劲地往前跑。按照计划时间到达三十二公里处做了短暂的补给之后,再次揪起黑着脸的身体上路了。
看起来身体已经认命。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其实更深的反抗已经开始酝酿。
最先造反的是酸意,如蚂附般从脚踝逐步爬上小腿,登上膝盖,最后是大腿;一开始是一两只,接着是三四只,最后则是一群两群的往上爬。
越来越多的蚂蚁爬上腿,腿沉得就像被吸在赛道上,有如陷在泥潭里,越往前走吸力越大,最后不得不借用双手的力量把它从路面拔出。
双手和地面像两个力士,在腿这个战场相互角力,拉扯得腿麻木而僵硬。
蚂蚁们已经不满于占据腿的表面,它们有更大的野心,它们攻进腿部的每一个空隙,每一处关节都成了它们的巢穴,每个细胞都成了它们的库房,整个腿部有如被开垦过度的土地,再无半点立足之地。
腿已经失守了。
此刻离终点还有九公里。
在腿阵亡后,接下来就是手了。肩周如同断裂的电线,吱吱冒着火花,酸痛如大腿。
我勉力抬起左手,看了眼时间,绝望如小火苗悄然从心头升起,且越燃越大。
时间不够了。
身边的人都在前进,只有我在后退,一名四五十岁模样的大叔从我右侧跑过,然后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接着是一对二十多的情侣携手超过……一个,两个,三个,到得后来我都懒得计数了,只是麻木地喘着粗气。
当自带BGM白人最后一次拖着轮胎超过时,我看了眼手表。
四小时,我还在路上。
失败,在终点等我。
碰见失败,会有两种方式来解释,一是主观:我能力不行,所以我输了。比如考试考坏了有人会说我不聪明呗;二是客观:外界因素影响了我,所以我输了。比如考试考坏了有人会认为是当时考场外太吵或者前一天晚上没休息好。不过无论是哪种解释,都没人会希望失败,甚至去追赶失败。
奔跑如今成了流浪。哪怕我再怎么狰狞着脸孔,再怎么捶打身体,也只能跑跑停停,哦,应该说是走走停停,先慢走两步,刚积蓄一点力量想要跑起来,肩周、大腿、膝盖、脚踝各个部位立马嗷嗷乱叫,跑上一步又重新跌入走路的行列。
身边的其他选手或者已经放弃了,坐在道路旁等待着收容车,或者继续咬牙坚持着。有些人快步向前,扬长而去;有些人则踟蹰难行,被抛之身后,这就是马拉松,不断超越别人也不断被超越,无论男女老少。有些人可以多次相遇,有些人不过一面之缘,一如人生。
唯有“他”始终坠在身后。
“他”垂着头,慢慢地跟在身后,如影随行。我与“他”很早就认识了,不过我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他”,通常快速地插身而过,犹如躲避街边伸手乞讨的流浪汉,余光瞥见立马假装没看见;即使有时候被迫和他正面相迎,眼神也是躲闪的,快速从“他”脸上横移开,然后转身离开。
可是这一次,我躲无可躲了。
无论归类为自身还是归类为外物,对于失败很少会有人去接纳他,这很正常。因为接纳失败意味着要打破全知的幻想,那种娘胎里带出的舒适是人类很难忘怀的感觉。所以哪怕是僵持在失败和未知中间的状态都足够让人喘上一口气。
这种所谓中间状态,就是放弃。
脚步越来越沉,痛感也越来越明显,无论怎么揉动那个酸楚的部位,无论对双腿喷上多少遍药剂,无论用海绵怎么冰敷身体,无力感和痛感总是会在几分钟后重新降临,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
跑动的速度甚至都比不上日常快走,与其说这是在跑步,不如说在配合着假装跑步:双手徒然地摆动着,下半身却纹丝不动。
我不得不认真打量身侧的“他”,倒不是我突发善心想要和他打个招呼,而是我已经没有气力来逃离“他”了。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他”,“他”脸微微鼓起,像个圆盘,不过是那种椭圆形的,“他”的眼神怯怯的,有种羞愧的感觉。“他”躲在不成比例的衣服里努力地探出头,双手不自觉地相互搓着。
原来,“他”并不可怕,反倒有些可怜。
不过我只是打量,多年的躲避影响深远。或许可以选择坐收容车回终点,毕竟与其拼命跑到终点接受一个必然失败的结局,还不如选择一个轻快的方式:坐车回去,这样完赛时间就成了一个悬在空中的数值。
空,代表无。而无含有所有,如果没有成绩,就没法证明成绩是优还是劣;也就可以延缓失败出现的可能,可以继续穿着全能的外套活下去。
眼前还有五公里——这个日常训练不过半小时就完成的距离眼下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代名词,每一公里都是煎熬,而事实上,我还是乐观了。
因为接下来,每一百米都是炼狱。
我开始怀疑此次参赛的意义,在家睡觉玩游戏做一些确定性强、简单无负担的事情不好么?为什么要做这种可能失败的事情,尤其是失败的概率还越来越大,大到我不得不和“他”直面。
我猛甩头,在躲避时打了一个趔趄。此刻一个声音从割裂的身体中响起:
“他”有错么?“他”做错过什么?你为什么要躲避,讨厌“他”?
恍惚间,我愣住了。
无能,是一种状态,“他”和胜利、喜悦、悲伤、愤怒一样,只是一种普通的状态。他即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他就是一种存在的状态。从某种意义而言,他和树上的叶子、街边的石子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会讨厌落叶,会躲避石子么?
任由身躯机械地、慢慢地向前,我的灵魂出离了,我其实早就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我,是我的无能。当我第一次失败时,我就认识了“他”,那时候我认为这是偶然,不过也从此开启了我对“他”的漠视和躲避。
仿佛拒绝“他”就可以躲开失败,就可以全知全能。
这,不过是自欺罢了。
自欺,是人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一件事不如意了,总能找到理由和借口;一件事失败了,也还是少不了会找个替罪羊。因为,失败在很多人心里等同于黑暗,也等同于罪恶。
就好像死亡,很少有人会接受它。否则就不会有那么掩耳盗铃的勾当:避而不谈就不会发生。
只是,“他”做错了么?无能是一种错误么?这种论调就像是宣传残疾是一种错误、愚昧是一种错误、落后是一种错误、弱小是一种错误。
难道不该是欺负残疾是错误、伤害弱小是罪恶么?
怎么“他”反而成了罪恶?
既然不是错,既然不是罪恶,为什么要躲避,甚至排斥。
离终点还剩下四五百米,远远地已经可以能够依稀看见终点,以及终点高挂着的计时器。黄色的数字标识冷静地变换着,一秒,再是一秒,然后变成一分,眼见得连小时也要变更了。
深深吸上一口气,把空气、疲惫、酸楚、无能全部吸进体内,用尽所有最后的力气,把体内储备的所有水分都用来当做助推,把所有的肌肉都调动起来,哪怕是用过之后彻底破碎也好。
这一刻,不再否认。
还是想要冲刺。就算迎接我的是失败。
不理会路边摄影师的镜头,听不见道路旁边助威的群众,也不去管已经开始欢呼的其他选手,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一切,有的就是前方越来越近的跳动的数字。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大腿在哀嚎,我如蜗牛冲刺在赛道上。
终点到了,一切都如所料。
失败,离四小时完赛多出了近一个小时;
无能,一个小时的差距于我而言近似无解。
我看向身侧的他”。“他”的手在我肩膀上方虚放着,似乎想要拍拍我,又似乎觉得唐突而不敢降落。我笑了笑,扯住手,拥“他”入怀。
笑中含泪。
跌跌落落中,我从终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了出来。晃晃悠悠中找到道路旁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等候下一刻的吾。
吾没有让我久等。
对不起,我输了。
我站起身。
吾笑了笑,伸出手,扶住我。
嗯,是的,你输了。要不还是坐下吧。
我摇了摇头,有些失落。
做跑后拉伸吧。
吾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我坚持做完了全套跑后拉伸动作。
怎么样?好点了么?
我想了想,点点头。
那就拜托你了。
我会的,你也要保重哦。
嗯,我会的。
吾笑了笑,朝前走去,那里有朋友在等他;我看着他远去,然后回转身。
欢迎回家。
那是过去的我和更早的我,以及“他”。
是的,我的任务结束了。剩下的就交给未来的吾吧。
那将是另一场持久的马拉松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