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有着静默的神力,它会悄无声息地把你身边的人带走,我们在时间面前连螳臂当车都算不上,然后你捶胸顿足,看着他们离开......
1.
我从小在外婆外公家长大,父母忙于生计,脚旁还跟着俩未上学的姐姐,所以我刚东倒西歪学会走路,就被丢在外婆家。
外公外婆的庭院里种着一颗石榴树和一颗枣树,外婆告诉我,那颗石榴树和枣树分别是在我妈和我姨出生那年种的,枣树和石榴都在五月底左右开花,但石榴要比枣晚熟近一个月。以至于后来离开外婆上学,外婆还想着我,给我留最大最甜的青枣和咧着嘴笑的石榴。
外婆外公对我很好,在我的记忆中外公喜欢带我一起去放羊。在远远的河堤上,堤坡上长满了翠绿的杂草,每次来我都会在树荫下寻找茂密的草丛躺下去,凝视云彩的形状和变化,白云犹如外公家收获的棉花,洁白无瑕。时间久了就会产生错觉,自认为云彩就在鼻尖,天真地伸手触摸柔软的云朵。
青草浓郁的香味窜鼻而来,蚂蚱对我这庞然大物感到惊奇,在我身上转来转去,仿佛青草对我轻柔地抚摸。外公坐在一旁一手夹着烟,一手牵着拴有母羊的粗线绳,几只小白羊犄角刚露头围着母羊,俯首津津有味地咀嚼青草,白羊并非纯白,身上刻有几块咖啡色的不规则色块,或耳朵或眼旁或身上。
一旁的河宽约300米,其水有蔚蓝天空不一样的深沉,外公擅长游泳,每次前来放羊,总不忘在河中游两圈,最少不了的还是些终日在河边溜达的十几岁少年,这时外公会和他们比起潜水,外公像水鸭般瞬间潜入水底,只剩水波荡漾着的清风,当其他少年一个个像知了幼虫破土而出露出头时,外公还未出现,我为外公感到紧张,生怕他在水中被大鱼吃掉。就在担心之际,外公现身在远远的水中央,向那群少年投来嘲讽的面容,我也为外公投以欢呼。
落日西沉,太阳殷红了河水和绕在周围的云,像一团火焰挂在树梢燃烧。外公喊起躺在树下熟睡的我,我起身喉咙干渴难受,我说我想喝娃哈哈,外公笑了笑,笑容犹如火烧云般灿烂,行这就带你去买,外公说。于是他领着我去村里商店买了一版四瓶的娃哈哈给我喝,这已是常事,只要我开口说想喝娃哈哈,外公从不拒绝,有时外公也会主动给我买。
我对外公的印象仅仅停留在这里,在我5岁上幼儿园时外公因肺病去世,这和他整日烟不离嘴有莫大关系。
2.
外公走后,外婆把悲痛抛在身后,认真照顾我。但我能明显感受到外婆其实把情绪隐藏在我不易察觉的地方,我不止一次在半夜听到外婆在轻声啜泣,早上总能看见外婆红肿的眼眶。相伴数十载,感情至深,谁也不能习惯谁离开,而我后悔当时不懂事,没能好好安慰安慰外婆。
外婆曾微笑着对我说:筱筱,以后结婚一定要找个像你外公这样的人,但前提是不准他抽烟,这个坏毛病必须改掉,你外公除了这点哪都好。而我当时还小并不能懂外婆的意思。
家里的羊卖了,鸡和鸭子多了起来,每隔一段时间外婆都会杀鸡炒肉给我解馋,杀鸡都是先杀公鸡,母鸡还得留着下蛋。每到杀鸡时外婆会念一声咒语,鸡,鸡你别怕,你是阎王爷的一道菜。说完就会一手抓起鸡翅膀大拇指和食指捏紧火红的鸡冠,一手拿着菜刀对准鸡脖子用力一抹,鸡脖子开始往下哗哗地流血,鸡剧烈抖动起来,这是对生命的极致渴望。
外婆放下菜刀,双手更加用力抓紧,鲜血流进放在地上的白色瓷碗中,直到血不再往下滴,就把公鸡扔到一边等它死透,再用热水褪毛开膛破肚。看到这场景我就会心生怜悯,可怜鸡的不幸,等到香喷喷的肉炒好端到我面前时,这种想法就会烟消云散。
我最喜欢吃土豆,外婆在地里种了一大片土豆,不管是炒什么菜都会或多或少放上土豆。外婆抄的菜对的上我的胃口,不咸不淡,微辣,稍微撒上一勺糖,正是我喜欢的味道。
最令我开心的事莫过于外婆带我去挖土豆。我拎着麻皮口袋,外婆肩上扛着一把三齿抓钩。土豆植株低矮,叶子呈椭圆或圆形,却很密集,一簇一簇整齐排列。外婆开挖时会让我远离她手中尖锐锋利的抓钩,避免误伤我。我在一旁瞧见抓钩被高高举起,然后像飞鸟般俯冲而下深深扎进植株旁的土壤中,再用力一撅,抓起叶子往上一提,一把把土黄色的土豆就像大地精灵似得现出原形。我急忙清理好表层附着的泥土,把比我手掌还大的土豆小心翼翼地放入袋中。每次从地里回来总是满载而归,这是我的战利品,我会昂头挺胸,仿佛在炫耀我的荣耀时刻。当然,这么多土豆婆俩肯定吃不完,多余的外婆会送些给邻居或者拿到集市上售卖。
我开始上幼儿园,外婆在天刚破晓就轻身起床,先搅和好鸡食,鸭食,喂好牲畜。然后用竹制大扫把清理庭院。等到整个太阳跳出地平线就开始为我做饭,若是时间还早就放在锅里温着,吃完饭就送我去邻庄的私人幼儿园去上学。学校只有三间平房,其中两间教室授课,一间放杂物,两位老师各教一班,一个班约十人。
热天还好,冬天却是万分难熬的季节,我体弱易病,尤其怕冷。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外婆毛线给我织了一顶带有花纹的红色线帽和一双棕红色手套,所以在冬天我的双手总是完好无损,这也让同学羡慕不已。看到同学被冻烂的双手,留着血脓,我就庆幸有这么好的外婆。
外婆骑车带我到学校时两脚被冻到发麻,像是快要变成木头疙瘩就要失去知觉。外婆就会把我的棉鞋棉袜脱掉,让我坐在车子后座上,丝毫不顾及自身,把我冰凉的双脚伸进她掀开衣服的肚皮上,双手用力捂着。我的脚立刻感受到暖意,像是踩在刚煮熟滚烫的红薯上,冒着热腾腾的气息。这力量打破了寒冬给人的隔阂,带给我直面寒冬冰封的信心。就这样我在外婆的悉心呵护下,度过了幼儿园,小学。
3.
我上初中时,父母把我送到县城去上学,每周周六周日休息两天,致使我和外婆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当时没有手机,外婆家仅有一部座机,我告诉外婆,去了城里我会在学校商店打电话给你的,你在家等着我的电话吧,不用担心我。
学校里的商店只有一部电话供学生使用,所以显得格外珍贵和抢手。每天商店门前都会排上长龙般的队伍,要想早点打到电话,课间时间根本不够,只能在刚放学时从三楼飞奔而下才能占据先机,可是我跑的再快也不如男孩子和楼下占据地利的人。气喘吁吁地来到商店时却发现已经人满为患,我姑且跟在后面像个尾巴似的。
千辛万苦和外婆通上话,外婆说让我多吃点饭,尽管吃,钱不够花了,外婆给你。外婆一直担心我羸弱无力,被人欺负,我告诉外婆,学校管的很严,同学挺不错,根本没人欺负我,外婆却不相信,屡屡打电话总会质问我到底有没有人欺负我......
常常我和外婆通完电话,食堂大部分窗口已经歇菜,我只能找个还有残羹剩饭窗口,将就吃一顿。
外婆终归不放心我,外公走后,我就一直陪在外婆身旁,现在我又因学业离开外婆,外婆心里像是少了两块心头肉,每个人的骤然离开都带来了情绪的波动,大概是我弥补了外婆因外公离去的失望,我对于外婆来说是无休止的牵挂,超越我的父母。
那天我刚上体育课,老师站在高台上带领班级做操。我站在前排很投入看老师示范,听到后面男生大喊,林筱筱有人找你,我感到诧异,扭头瞧是谁找我。
我万万没想到是外婆,外婆梳着齐耳短发,卡梳卡着前面和两旁短发,露出耳朵,精神焕发。她站在高大的男生后面,像幼小孩子一样,我猜她是按我说的学校地址和班级找过来的,她右手提着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肩膀往右边倾斜,看起来很重很吃力。我看向体育老师,示意我亲人来了,老师手一挥让我去。
我笑着跑向外婆,把很重的袋子接过来自己提。我说:你怎么来了外婆。
这么多天不见你,担心你呐,在学校怎么样,学习能跟上吗,外婆说,你看袋子里我给你带的啥。
我低头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有许多彤红的苹果,青色的枣子和硕大的石榴,还有买的袋装面包,当我看见竟然还有娃哈哈时,我不禁笑出了声,同时心中也有一种酸酸的滋味在累积。
我边笑边说,外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啊,同学看见我喝娃哈哈,会笑话我的。
我的笑声也许感染了外婆,她也跟着笑,这个场景难免使我想到外公,外公和外婆的笑一模一样,咧着嘴,有着孩童般纯真的笑容挂在脸上,携着善意和关怀,令人难以忘却。
外婆和我聊天直到体育课下课,外婆总担心我是不是有人欺负,我再三解释,外婆最终还是放下心来。外婆说,没人欺负你就好,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给你出气。我说,行行行,有人欺负我就告诉你,我不耐烦地说。之后我把外婆送到学校门口的车站,我说,外婆你岁数挺大了,路途又长,一个人外出多危险,为了不让我担心,你以后别来看我了,再说周末休息又不是见不到你。外婆答应了我说道,来一次我就放心了,我就是看看你在学校过的咋样,你快点回去上课吧。
我看着外婆乘上公交车,向外婆挥手道别,公交车愈来愈远,直到消失不见,我转身返回学校。
在那之后,因为这件事,我妈把外婆训斥了一顿,说她年纪大了,腿又不好,在家老老实实不行吗,非要去看我......我知道这是女儿对母亲的担心,就像外婆对我的担心一样。
4.
后来我上了高中,学业更加紧张,几乎每个周末都在学校的逼迫下补课,所以和外婆的联系越来越少,只能靠寒假才和外婆多见上几面。在我上高中期间,家人给外婆盖了一所新房子,把原本低矮失修的青砖黑瓦木梁式房屋扒掉,新建为红砖石板房,北面两间正房一间客厅一间卧室,西面连接两间配房,分别是厨房和一间杂货屋,朱红色的大门朝南打开。地上打了水泥地,光洁明亮,在石榴树和枣树附近留有圆形土地未被水泥覆盖。新房屋相比之前,显得大气气派,院子也更开阔整洁。
外婆说,我都黄土埋到脖子了,还费事干嘛?住不两年就见老头子去了,新建的也不如原来的住着舒适习惯。
我妈说,现在生活条件变好了,该我们孝顺你了,我爹走了可不能让你再受苦了,房子住住就习惯了。
再后来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本科学校,离家挺近,课程轻松时我会回家,与外婆或父母好好待上一两天,就返回学校。
有次放假回来我来到外婆家,临近月底,手机流量已经用尽,便问外婆你家有WiFi吗?外婆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哇法”什么是“哇法”?我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地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下来。不是“哇法”是WiFi,外婆跟着我的读音学了好多遍,终于学会了发音,我以为外婆记住了,可不久又说成了“哇法”。对对对,“哇法”,“哇法”,我说。外婆茫然地看着我问,那这个“哇法”是干嘛用的?我说,是手机上网用的,连上它就能上网了。外婆在一旁,嗯嗯地回应我,仿佛豁然开朗。
我在外婆家聊了没多久,就向外婆告别回家。外婆不解地问我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我说,手机刚才流量用超了,欠费停机了,我回家联网冲话费去。外婆摆摆手让我路上注意安全,有空再来玩。我点头,大声回应好的,便骑车离开。
临近期末,忙着复习准备考试,那段时间没有回去。再次来到外婆家则是寒假时。一放假回到家便给外婆打了个电话,说我已经放假回家了,有时间就去看你。外婆激动地在电话那头说,筱筱明天来吗,快点来哈,来到给你一个惊喜。我表示不解,什么惊喜,现在说不行吗?我说。外婆又卖关子说,你来了就知道了。那我明天就过去,我说。
第二天我来到了外婆家,一见到外婆我就问,外婆你给我的惊喜呢?外婆抓着我胳膊,把我领到客厅,你打开“哇法”看看,外婆眉开眼笑地看着我说。外婆说了那句蹩脚英文,又一下戳中了我的笑点,我噗嗤地笑了一声,打开WiFi干嘛,我面带疑惑地问。你打开就知道了,外婆还是满脸笑容的看着我。
我打开了WLAN,随后竟有一个英文和数字组成的WiFi蹦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家的WiFi,外婆便提着嗓子说,是不是有个“哇法”,你连上看看。我困惑地问,这是谁家的,密码是多少?这是我专门让别人给你弄的,外婆答道,密码就是你的名字,因为我害怕忘记了,干脆就让设成你的名字了,好记,忘不了。我点开这个WiFi,提示需要连接密码,我输入我的名字拼音,点击连接,迟疑了两三秒钟,连接成功。外婆像一个舞者在我身旁转圈,不停问我连上了没。
我顿感惊讶,就问外婆,为什么要给我弄个WiFi呢,之前不是说过过段时间就要实习工作,在家就更没时间了,根本没必要。外婆说,你之前不是说连上它就能上网吗,省的扣你话费,这样你就可以在外婆家多呆会嘛,我每天在家挺无聊的,你来了我就能和你多说会话。
我像被什么击中似得,心中像是喝了柠檬榨出的酸水,阵阵揪心,它冲进我的大脑,致使泪水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为了不被外婆发觉,我以去厕所为借口,低头外出,好好整理了一下心情。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外婆为了让我多陪她,她找到邻居老太的儿子,她儿子身材魁梧,肥头大耳,锅盖似的发型盖在头顶,邻里关系融洽,他也十分热情,乐善,有什么困难事都去找他,见到他我都是大哥大哥的喊。
外婆找到他说想安装一个“哇法”给我用,思来想去,大哥也不晓得“哇法”究竟是怎么一样东西。外婆解释道,手机连上它就能上网的“哇法”。大娘你说的,是不是WiFi,大哥恍然大悟道。就是这个“哇法”手机连上就能用,我外婆激动地快跳了起来。小意思,大娘你在家等着我,我马上去集上叫人来安装。由于业务繁忙,第二天安装人员才抽空到外婆家安装,拉扯好网线后就开始安装“猫”和路由器,随后设置密码。工作人员问密码要怎么设置,外婆想了想,遂用我的名字设置为密码。
那天我在外婆家,聊到很晚才离开,不是为了WiFi,而是以后可能很少能抽空来陪外婆。看着外婆近乎全白的头发,像是看见了皑皑白雪令人悲伤,眼神浑浊,没了年轻时的动人明亮,眼角,额头和嘴边皱纹纵横,犹如刚耕种完田地留下的痕迹,充满了时间的气息。
我和外婆聊家长里短,聊我的学校,聊外婆年轻时的经历,当聊到她是怎样遇到外公时,外婆又像孩子一样羞红了脸,像石榴内的果实,含蓄内敛,但不乏甜香四溢......
两年前外婆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每每回忆起外婆,一张慈祥的面孔便浮现在我眼前,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将她独有的一份爱传递给我,而我也会继续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