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双休,回乡下看望外婆,正赶上舅舅家收玉米,便跟着搭了把手。收工时已是傍晚,诺大的院子里,成堆的玉米堆耸成连绵起伏的黑影,拖拉机停靠在庭院一隅,金毛犬多多温驯地蜷缩在车斗下,偶尔扑棱几下耳朵,扭头去探寻蝈蝈清亮的鸣叫声,空气中渐渐泛起氤氲的雾气。
一瞬间的怔忪,似曾相识的画面,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夜晚,麦场里的拖拉机车斗上,外婆慢悠悠地摇着蒲扇,年幼的我躺在她身边,听外公用低沉沧桑的声音讲述古老却迷人的故事。
每每讲到精彩处,外公便会长吸几口烟,喷吐出几个形状各异的烟圈,再敲一敲烟卷,几粒火星飘散而下,在半空中坠落升腾,像一只只飞舞的流萤……那样宁静美好的场景,就像一个久远而清晰的印记,被时光镌刻,如离别,亦长处心灵上。
小时候我因为父母工作原因,常年辗转于县城和乡下,四五岁大的小孩子,有着世界上最简单也最深刻的心思。模棱两可地明白自己正在经历着分离,偶尔看到别的孩子缠着妈妈甜蜜蜜地撒娇,或像得胜归来的将军般骄傲地骑在爸爸宽厚的肩膀上耀武扬威,便忍不住内心酸涩,红了眼眶。
只不过这细碎的悲伤转瞬即逝,外婆外公总能及时迅速地分散我的注意力,有时是一只简单的草编蚂蚱,有时是两根高粱棍卷起的糖稀、还有玻璃瓶里飞舞的蝴蝶、炸的金黄酥脆的“爬爬”……这其中对我最有效的,是外公讲的故事。
乡间贫瘠,没有县城里热闹非凡、可以容纳许多人观看的电影院,更没有能收看到黑猫警长、小鼹鼠的彩色电视机,只在村长家有一台小小的32寸黑白电视,播放时黑压压的人群围在狭小滞闷的空间里,能看的节目永远只有新闻联播,对于尚在童稚期的我,自是毫无吸引力的。
好在外公年少时家境殷实,读过几年书,后来又跟着杂技班天南地北地闯荡过一段时间,见识极广。每当看到我玩厌了那些小物,或者因为无法融入同龄人中而郁郁寡欢时,外公便会放下手中活计,把我揽到怀中,用沧桑的嗓音将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山海经的奇异怪兽、岳飞的精忠报国,宝莲灯的母子情深,精卫填海的勇敢赤诚……故事里那些我从未得见的奇珍异景、爱恨情仇听得我心神所向,如痴如醉。
孩童期那点子来也快散也快的小情绪,分分钟就在精彩故事的驱逐下消失殆尽。又或许是在县城长大的缘故,骨子里略带了些莫名的小矫情,总觉得这听故事也讲究氛围,就像旧年里在茶馆中点杯清茶,说书先生台上一拍案,故事才拉开大幕一样,最让我中意的听故事场所,要数仲夏夜的晒谷场。
麦穗收割的时节,晚上八九点钟,一天里最清闲也最神秘的时段,白日的忙碌嘈杂仿佛随着夜色隐入黑暗中,外婆在破旧的陶瓷水缸里燃了驱蚊草,阵阵异香混合着新收麦穗的清香萦绕在晒麦场,外婆坐在铺着软褥的拖拉机车斗上轻轻摇着蒲扇,我枕在她腿上,一边看夜空中闪着光的飞机缓缓穿过不停旋转的璀璨星河,一边听外公讲述那些古老神秘的故事。
慢慢地,慢慢地,午夜的湿气聚集在草坪上,凉风细细,闭上眼,耳边是响彻麦场的蛙鸣和蝉鸣,还有其他守麦人喁喁的说话声,空气里似乎升腾起一股微妙的气息,那是一种可以穿越时空把现在和过去联系在一起的介质,通过这种介质,故事中那些角色与场景在我脑海里逐渐勾勒延展,进而形成生动丰富的具象,跟随着外公沧桑轻渺的声音,栩栩如生地演绎着我未曾接触过人生与命运。
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了,梦中由故事编织的另一个世界里,外婆家青砖累砌的小凉井变成了像沉香的开山斧一样拥有神奇魔力的空间隧道,远在数十公里外的妈妈一眨眼便出现在凉井前,还带了一台可以收看许多动画片的大彩电和会眨眼睛的洋娃娃……
时至今日,在这个讯息发达,多种媒体技术流行的年代里,我依然无比怀念那段有故事的时光。彼时岁月匮乏,却并不枯燥,外公简单质朴的叙述,由浅入深,在我还懵懂无知的人生之初,便被那些包含着美好,勇敢与爱的故事缓缓倾注,它们承载着外公殷殷的爱护与期盼,丰盈了我的人生,让我心中充满热情,不怕受伤,不怕付出,不怕去梦想。
许多年后,当我步入社会,有时也会遇到烦恼与痛苦,每每此时,外公轻缓的嗓音便会在我耳边响起,一种柔软却强大的力量浸润我内心每一个角落,安抚我的焦虑与不安。
于是我依旧可以肯定,明天将会重新开启美好的一天。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星河流转,虫鸣螽跃的午夜,我远离父母,却无所惧怕,因为我知道,黑夜无论有多长,都将随着外公讲的故事慢慢迎来黎明。
二零一七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