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是个大家庭,父亲一辈有四兄弟两姊妹一共六兄妹,两个姑姑嫁到了市里,大伯年轻时跑运输,赚了钱举家搬到了镇上,过起了“居民户”的日子。剩下二伯、三伯和我们家,依旧住在祖辈生活的村子里。
爷爷奶奶早已去世,早到出生晚的我都未曾见过他们。六兄妹都育有一儿半女,这些哥哥姐姐也都已经结婚生子。三世同堂,一大家子加起来有四十多人,每年的年夜饭格外热闹。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爷爷奶奶去世前是和三伯们一家住在一起的,因而每年年三十,全家的年夜饭都是要在三伯家吃的,而且是从下午两点左右开始吃,一直到晚上五六点。年三十一早,各家吃完早饭,带上香蜡纸钱就赶往三伯家。伯母们早已经开始洗菜、剁肉,准备年夜饭。三伯母有一手好厨艺,自然次次掌管全局,你总会听到她唤着某个孙子孙女的名字,“杰杰,去你二婆(二奶奶)家拿两段藕来!”小孩子听到后总是一群人风一样跑了去取。哥哥姐夫们把扫墓用的纸放在太阳下晒着,过上半个小时,拿出一张崭新的100元人民币放在纸上拓印。这是当地的风俗,只有男人们才能做。冬天的太阳到了中午变得暖洋洋的,院子里早已摆上了桌子,放上了瓜子花生、糖果点心和水果等零食。伯父姑父们坐在桌旁,喝着三伯父攒了好久不舍得喝的铁观音,抽着哥哥们从外面带回来的好烟,聊着这一年的生计。姐姐嫂嫂们则一齐聚在卧室里,或坐或卧,聊着自家的孩子丈夫,聊着最近新买的衣服、做的头发。小孩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炮、掏鸟窝、一会儿又嚷嚷着去放风筝...好不热闹!
而作为一个高中生的我,总显得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在哪处待着。和伯母们一起做饭,我只会烧柴火,她们还嫌我不会控制火候,不一会儿就让我出去和姐姐们聊天。和姐姐们杵在一起,她们聊的我实在是不感兴趣,没有意思。一会儿看哥哥们在试东哥新买的摩托车,一会儿听听伯父们聊着隔壁村谁家养鱼赚了多钱,实在让我觉得没意思。小孩子们倒喜欢和我玩,拉着我和他们去“野炊”。杰杰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废弃的铁锅,偷偷拿上爷爷的打火机,到了屋后铁路旁一口枯了的池塘,他们捡来柴火,架起铁锅,在锅里烧起了泥巴。
到了中午十二点,开始能听到四处扫墓响起的鞭炮声。大人们开始准备,带上好酒好菜、纸钱香蜡,在田埂上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到了坟头,伯父们用扫把扫去坟头上的落叶,摆上了鞭炮;伯母们点上香蜡,摆好酒菜。大家手里都拿上了纸钱、还有这两年时兴的“别墅”、“衣服”。小孩子们依然四处乱蹦,只觉得到处的鞭炮声好玩。待大人们吆喝一声“要放炮了!”他们立马紧紧捂着耳朵,靠在妈妈怀里。鞭炮响完,大家拿起纸钱扔进坟头的火堆里,说着让人心酸的话,“老爷子,今天过年了,出来吃点好的,钱有的是,你们使劲花。”“强娃(大伯的儿子)有出息了,在北京买房了,也亏你们没白疼他。”“今年庄稼收成都很好,还请你们保佑明年一年也风调雨顺,平平安安。”而后,一大家人在坑坑洼洼的坟头边跪下来,三扣九拜。
扫完墓,就开始吃年夜饭了。这么大一家人,定是要坐上三大桌子,像贾府里过年看戏那样热闹的。虽说农村里的饭食比不上贾府,但也算刘姥姥家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了。年夜饭主要有五种菜品,炒菜、凉拌菜、油炸小吃、卤菜、炖菜。炒菜时最家常的,青椒肉丝、西芹豆干、青笋炒肉、香菇青菜... 像把川菜馆里的菜上了个遍。凉拌菜很是下酒,菠菜粉条、凉拌莲菜、松花蛋... 油炸小
吃最受孩子们喜爱,春卷、花生米、麻花... 一上桌总是一抢而空。卤菜可是最受欢迎的硬菜,猪蹄、鸡爪、猪肠、鸡肉、鱼肉...还有热乎乎的炖菜,红烧鱼、炖排骨...在吃完饭盛一碗排骨汤才算把年夜饭吃到了圆满。大人们下着白啤红酒,聊着东家长西家短,谈着给哪个表亲家的侄子介绍个对象;孩子们啃着鸡爪,和妈妈堵着气要再喝一杯橙汁,就这样,年夜饭吃到了夕阳西沉。
上了大学,一年回两次家,对家里的年夜饭更是想念不已,不仅想念那些温暖可口的饭菜,更想念过去那二十个快乐幸福的年三十,毕竟现在,家里再也没有那么热闹了。
我上大二九月的一个晚上,家里的微信群里突然传了几张图片。我点开一看,是二爸倒在家里的地上,满身是血。我急忙给家里打电话,才从母亲疲惫的声音里明白了原委。原来父亲夏天给夏利姐姐(二爸嫁出的女儿)家盖房子,父亲是个包工头,带着大家一起去干活。眼看着竣工了,二爸和女儿声称活没干好,克扣工人们的工钱。父亲想着,我们是自家人,我不要也行,就当给侄女帮忙了;但父亲干了一辈子的包工头,哪能拖欠工人们的工钱。请工人们吃了饭,听着大家的不满,“你这给自己的哥干活,还里外不是人的。”“我们家娃上大学,每月可等着生活费呢!”借着酒劲,父亲半夜回到家去了二伯家,和二伯两口子理论。三言两语说不拢,二伯从厨房里拿来了擀面杖,二伯母拿起了剪刀。擀面杖几下落在父亲的背上,父亲被激怒了,抢过了二伯母的剪刀,两人扭到在了一起。听完母亲的话,我早已泪流满面。赶着国庆我回了一趟家,在医院里见到了二伯父。伤势已经愈合,但二伯母可是得理不饶人的主,请来了姑姑姑父,要我们家赔十万给他们。父亲哪里愿意,低声下气地道了歉也没有用。长辈们都劝着,说一家人还是要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再说也不是建国(我父亲)一个人的错。好说歹说,一个星期后,我们家拿出了四万块钱,和二伯父一家划清了界限。
第二年春天,大伯父们回村里返修老房子。父亲吸取了教训,知道自己人不好处理问题,把活计推给了认识的叔叔。谁曾想到,大伯父和三伯父又闹起了矛盾。原来三伯父介绍熟识的司机给大伯父家运水泥,运一趟水泥厂开一张票,拿着票找大伯父要钱。这天司机拉了三趟,把票给大伯父时就不对劲了。大伯父一口咬定司机只拉了两趟,多出来的一张肯定是讹钱的。这个司机拉了一辈子水泥,那受得了这诬陷,三言两语吵了起来。三伯父托司机帮忙,面子上当然过不去,就和大伯父吵了起来,还翻起了十几年前的旧账,两人自此白了眼。
年夜饭就从这两年开始没了味道,像是贾府里人去楼空,索然无味。大伯父两口子跟着儿子去了北京,逢年过节从来不回来。二伯父一家子和我们家划清了界限,连年三十的扫墓都不去。两个姑姑怕是回来不好待在谁家,就称身体不舒服不回来了。年夜饭就只剩下我们家和三伯父家两家,三桌饭菜也变成了一桌。父亲和伯父两人干喝着白酒,小侄子总是问我“为什么思思姐姐(二伯家的孙女)不来玩了!”母亲和三伯母准备的饭菜也少了很多,大家匆匆扫完墓,吃完饭,就各回各家了。我知道,以前的年夜饭再也回不来了。
这几年,我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读着家里的故事。看着父辈们关系破裂,郁郁寡欢,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好想告诉他们,我还是那个最受喜爱的侄女啊。可是他们,我已经几年没有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