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〇〇〇〇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那时我正仰面躺在一片水域上,河水微微浸过我的耳朵。我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河上飘着一层雾气,不上升也不左右晃动,就那么静止地存在着。我坐起来的时候,能听到液体在耳朵中撞击的声音。

我淌过水面,第一次踩上一块岸边的岩石,感受到一种从足底直钻颅内的锋利,那是一种坚硬的,由地面到水面的过渡,也是一种缝,将两者细细密密地缝合起来。

当我脚底真切地踩上岸边的泥土,感受到其湿润之后,大地上浮现旋转的花纹,带领我一路徘徊,最后落到生活本身。


那时候小美已经八岁了,我进入院子的时候,她正蹲在地上,手托着下巴,双马尾往下延展,在一片草丛中消失。我走过去的时候,她预先察觉似的,转过头来,轻轻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静。

我跟她一起蹲下来看。有五只猫,落在对面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像固定坐标的星座,观察得久了,会发现它们其实一直互换位子,五个影子微微发虚,热气在草丛上方聚成小片云朵。在某一天的清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五只猫长成了一只猫。这件事就这么发生了,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猫站了起来,以一种抹黄油的均匀,徐徐从草丛中间穿过,同时发出刺啦的电子声。

我不知道猫这样做是否经过某种程序的正当。或者一切都是被预先许可了。


猫离开的那一天我还记得。那时它正在草丛例行它的穿行,穿到中间的时候突然停下,以一个任性的姿态站住,仿佛被摁下暂停。随后一个少年闯进了院子,弯腰抱起了猫。

那个时候起猫不再是猫本身,它被赋了值,成为吉野,生活的意义是+是-还未知,起升还是下落也未知。少年和猫离开的时候落了一场雨,把我和小美淋湿,也把草丛慢慢淋湿。


小美的马尾越来越短,有一天成为一头短发。她告诉我她的故事。

小美的醒来跟我不同。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八十九岁了。睁开眼的时候,四周是冗长的黑夜,没有阳光愿意穿透地底。她开始去扒开那些泥土,不知道扒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一种声音。 “叩叩,叩叩叩”,一种有节奏的击鼓声。当她停下手中的工作之后,这种声音愈发响亮起来,而后它们在四面八方响起来,在沉闷的地底下,在黄土之间,连成一片,像大地的呼吸,是非常壮阔的。

当小美从坟墓间站起来的时候,她赤着脚从一片乱石嶙峋中走过,一脚一步地穿行在大地上。

“非常平。”小美用手描绘出一个平面。


大地是一场连绵。小美佝偻的身子在这片大地上慢慢站直,发色重新青过,她赤着脚走过的泥土间,有着某种微妙的起伏,如同胸腔的颤动,而在黄土之下,掩埋着无数的鼓声,它们如夏夜兴起的虫鸣,在预定的时间段会集体奏响。

讲到这里的时候,小美停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告诉我那种鼓声又来了。

我趴在地上听,除了寂静,一无所有。


时间是断续的。生长是一种时间的假象。人是突然醒来的。

某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小美发现自己没有躺在该有的位置,产生了一个错位,身体往右偏了一厘米。一厘米不算一件严重的事,但它是一个开始,意味着小美将不会停下来,她将以一厘米为起点,去丈量一个生活的篇幅,从而对整片大地的根基产生怀疑。也就是那个时候,小美意识到自己在某个年龄停留得太久了,以至于完全忘记自己正陷入一个沼泽。

小美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她已经八岁了,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样,她已经摆脱了当年的那个沼泽,跳出一个危险的年纪,正稳定而可靠地,如植物般,向某个光点生长。

我问她是否正走向一个零?有没有否定存在?人的最后归宿在哪里?

她想了很久,而后跟我说,她不知道。

她想继续观察下去,每天关注自己的脸。她有些忧虑地告诉我她也许变成一个婴儿,也许是一颗卵子。一段时间后她跟我说她开始听到海水的声音,像是跨越了几千亿年而来,模模糊糊,挟带着一些泥土。


我最后一次见小美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了婴儿,落在猫出生的那个草丛里,一动不动,像一个固定的坐标。我开始喊她的名字,她看向我的时候,我突然听到海潮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填满了这片院落,地底也传来鼓声,“叩叩,叩叩叩”,跟随着潮水的声音起伏。小美身体开始出现一阵阵雪花状的闪烁,最终潮水退去的时候,小美也消失了。我不知道她最后是什么样,也许是一颗卵子?一片DNA?又或者是一条远古时代的鱼,会在某天清晨抬头看向陆地?

我最近一次见吉野,它已经长成五只猫那么大,沉甸甸的,在李元的桌子上慢慢摊开,我有种感觉它随时会分裂成五只猫。它的生活变成一个规律的圆,每天都要绕屋子淌一圈,猫毛慢慢流到地板上。而李元每天醒来都要摸一堵墙,双手在墙面上下左右地摸索,每天摸一平米。有时候那堵墙会消失,他便整个屋子找墙。每天晚上李元都会在日记写下今天的收获,我看了一下,写的大部分是〇,排列得很整齐,像这样:

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0,176评论 5 46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4,190评论 2 377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7,232评论 0 332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953评论 1 27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879评论 5 36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177评论 1 277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626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295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436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365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414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096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685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771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87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438评论 2 34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032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爸爸哄宝贝入睡 带宝贝溜弯 给宝贝洗澡 爸爸,谢谢你每天带我、溜我,有你的陪伴,成长路上一点也不寂寞 带女儿骑车,...
    曦晋阅读 315评论 0 1
  • 最近欢乐颂很火呀,正确的说应该是从去年火到现在的。前段时间欢乐颂第二季开播的时候,各大公众号、头条、微博等都刷爆了...
    小红丫头阅读 656评论 5 11
  • 我是一个踏实但是践持心比较差的一个人。很多道理,但是还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生活。原因在哪儿呢?是自己没有...
    学霸教练李斌阅读 206评论 0 0
  • 钻进班车前,同事问我,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东哥怎样表示? 我顿了一下,他继续说,红包都是5-2-0,鲜花都是99朵...
    俏村姑阅读 110评论 0 1
  • 我一直相信文字比语言更具有力量,它能表达比语言更多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很多事情用文字的形式去表达更具有说服力...
    已经离去阅读 405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