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绪开
在心底燃一柱清香,袅袅的是我无尽的哀思……
青山郁郁,芳草萋萋,望着父亲的坟茔,不禁心中嗒然凄凄,怃然追思……
父亲不识字,一生都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大年三十贴对联的时候,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中,母亲总是望一眼南面的山坡--那里有父亲的坟茔--眼神有刹那的迷离,然后悠悠地像是自言自语,说那年贴对联,由于不识字,父亲手足无措,横看竖看无从下手,最后终于还是贴上了,父亲搓手远观,觉得字漆黑光亮、龙飞凤舞,不禁颔首自许。然而年后母亲的侄子终于还是指出了对联贴倒了,那一刻,父亲嗫嚅赧然、脸红若噀血,多年以后,思及此事,我还能想见父亲小心翼翼以及故作云淡风轻的无地自容。自此后,父亲立誓供我们读书,用他的话说,就是只要你们想读、能读,就算砸锅卖铁头拱地,也要供你们读,而父亲的话总是掷地作金石声的。今年贴对联跟孩子们言及此事,孩子们像听故事,却笑父亲的迂。看着孩子们嘴角含笑,歪头想象他们未见面的爷爷到底怎样贴对联的样子,母亲拭一下眼角,抱怨说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眼睛不争气总是流泪,风又多……
我是眼睁睁看着父亲去世的……父亲一生正直善良,虽不识字,却有自己的坚守,生活绝不苟且,只知道出苦力。那年,我跟二哥在外地求学,为学费计,父亲在一家小油坊干活,为了多挣几毛钱,晚上就睡在油坊,由于房屋狭仄,又烟熏火燎,空气污浊不堪,一个冬天下来,父亲就得了气喘病,一动就咻咻气急、喘闷欲绝。父亲到我实习的医院看病,需要住院,大哥回家做准备,只留我自己陪着父亲。父亲一生爱喝茶,我去给父亲买茶,突然眼跳若崩豆,突突不止,心下惶惶然不知所措,看到父亲安然,一颗心才放下来。父亲要去小解,厕所被打扫卫生的阿姨锁住了,我就让他在旁边,可是父亲怕给我惹麻烦,但又憋不住,只好努力尽快……多年以后,我还总是觉得父亲是由于用力过猛,回去后才会气喘发作而一睡不起的……没有豪言壮语,临终前,父亲只来得及看我一眼……多少年来,不独清明时节,只要思及此事,我总能看到父亲眼神中的那种无奈、不甘、溺爱以及怜惜……我不禁泪如涌泉、心恸手抖,笔不成行……
“黯然销魂者,唯別而已矣”,“悲莫悲兮生别离”,人间伤情,莫过于生离死别,而白发人送黑发人,究竟是人世间最无奈最伤恸的罢。我生性迂笃,一生爱山游,“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智吾不敢期,但觉能与山冥契、心气相和罢了,个中道理不复明了,亦无想明了。那年回老家,与母亲言语一声,就去山上了。惨阳枯草,秋风微瑟,途中遥见一老婆婆,近前才知是本村奶奶。我叫声奶奶,她眼神凄迷、浑浊,怎么也拢不好风中凌乱的白发,终于认出我来,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掌,她年近耄耋,手瘦硬而冷,攥得我手生疼,我不禁暗惊于她的手劲。她背伛偻句曲,言语凌乱杂沓,大体是她大儿子在外地工作,不幸罹病而亡,临终前说不能再尽孝了,只希望他的母亲每年清明去坟前给他烧几张纸,酹一壶酒,以便他能见母亲一面,如果见不到了,他在那边就知道母亲也去了,他就会去找他的母亲……言语中,她嗫嚅唇抖,手臂不断挥舞,浑浊的眼中有泪临风,望着踽踽蹒跚的伛偻身影在风中飘斜,我不禁悲从中来……她说一想起儿子的话,无论刮风下雨,她都会来给儿子烧几张纸、送一壶酒……在她的心中,可能想到儿子的时候便是清明吧……
斗转星移,沥水鸣沙,在时光的尽头与星空的幽深处,总有声声若有若无的召唤与你的灵魂遥契呼应……无论你在何时,无论你在何地,当深夜阒寂、清光满屋,你的心自缩内返于灵魂深处的那点明灭的萤光,你总会觉得有一丝微渺却又倔强的血脉来自亘古蛮荒,在生命长河的最幽深处千里明灭,与你的血脉丝丝相连……你觉得你从时光的长河中赤条条走来,身后霞光万道,你觉得天经地义、不言而喻地与这条时光长河以及这无尽的星空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你觉得这条长河是你的骨血,而这霞光是你灵魂的返照,是你前世来生所有生命幽深处的光芒,你觉得你随时会而且你的灵魂也万般情愿消融于这长河与霞光中……清明时节,所有纤细明灭、微渺革韧的血脉,如众星拱月、万流归海般络聚于黄帝陵,帝陵前庄严肃穆,气落可闻,人们正眉捻香,虔诚膜拜,眸眼中有星火跃动……天地阒静,只有血脉灵魂的召唤与应和在血管中奔突咆哮,人们热泪盈眶却心下安然,水汇萤聚,灵魂如漂泊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母亲……这一刻,天地间所有的躁动与喧嚣都归于沉寂,天地间所有的光都流注核聚,煌煌如日!
人生若寄,万物逆旅,天道邈远而不可期。大块廓然浮沉,人世芥子微尘,风雨落花,高台临风,有不怆然独涕、忧患眼底者乎?况梨花雨过,又近清明……
黄花郁郁,开遍历史的每一个注脚以及人世过往的每一道山垄,沿着千年清明的石苔拾级而上,那个豪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辽阔胸襟,那眸“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然深邃的眼神,那抹“吾心安处是我乡”的萧落安然,一转身已是千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东坡为后世所有有情人的心场都预设清祭了一片“明月夜、短松冈”,所有文脉的清隽与绵柔,都不及这一丝真情的销蚀与萦陨。青山郁缭,累累荒冢间,那道清影消瘦了千年,是如此的落寞与萧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白衣才子,素履白冠,折扇轻搖中,眉峰峦聚、眼神凄伤,“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终生未展眉”,大唐清明夜,元稹哀恸欲绝,椎心泣血,将心祭于料峭清夜,硕大的泪珠滑落,湮透千年,凄落成年年清明杏花雨……
大唐的岁月峥嵘,风云恢廓,清明的草锋疏离郁尖,洒满唐诗的每一个角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杜甫青衫萧索,对李白的谶思遥寄,被笔祭成枫林青青、落月惨白……而对李白的捞月而亡,是否是后人善意地臆想与一种诗意地心祭呢?“草如茵,松如盖”,苏小小墓前,“诗鬼”李贺红衫如血,斜眄青天,这个早夭的天才,却无由地落寞……“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李贺一声轻叹如风冷。我无由地一厢情愿,是否就是那个大唐的清明,李贺被“西陵下,风吹雨”的无常清漠所击中,从而决定化一抹耀眼的流星划过大唐诗坛的天空呢……而“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柳七柳三变,一生流连青楼巷陌,晚年穷困潦倒、一贫如洗,溘死无由,竟无人安葬祭奠,众歌伎多情哀恋,聚赀替其安葬,每到清明又相约赴其坟地祭扫,相沿成习,号为“吊柳会”。香风莺语,婉媚思祭,才压九州,一生风流却内心落寞灵魂无依的柳永,也能含笑九泉了吧……
寒食清明,冷绿寒祭。“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在那个料峭春日,介子推抱树而死,晋文公的大火只能烧铸出心中的气节坚白、冷峻寒利,他知道翌日的清明,他的故事将会生根发芽,长满历史的每一片天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幽州台上,陈子昂独立寒风,身影尘芥,觉宇宙之无穷,哀人生之须臾,风云卷胸,星光闪目,站在时空的底里,一种亘古的孤独与焦灼,陈子昂发现了那个困纠千万年的无解--人自何处来?又将何处去?没有回答,天地间只剩这颗孤独的焦灼,心祭长空……风云黄沙,千年一瞬,“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绵绵春水青碧,能流尽李煜的家国空恨、一腔情祭吗?而甲申国殇,天地同悲,孤臣遗民,史绪坠泯,终有清一代,复明之声不绝如缕,多少赤诚忠胆,魂祭长空中的那道家国遗恨与伤痛!碧血丹心,气湮青史,清明时节,史册的页脚,总有浩然忠魂铸写祭文,想注脚墨迹深处的真实烟云……
黄花开不尽千年的清明,我的笔也描不清每一座坟冢,我用万载的尘事过往与千年的青史成丘,祭奠这天地间所有飞舞尘落的灵魂!而用这浩渺的星空与无尽的时间长河祭奠我心中那道亘古的忧患与哀思……就让我的哀思化作父亲坟前的一株黄花、几尖草芽,生向远方、更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