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帖春:柏酒浮香
去年冬天返乡,看到厨房的门楣上,旧横批有些褪红泛苍了,是父亲的手书:柏酒浮香,恭谨的隶书,倍感亲切。
很早之前了,每每除夕午后,恰洒扫完毕,厨房里热热闹闹地炖肉切菜,院子里忙着粘春叶贴对联,就听得一阵犬吠。跑出去迎进来一位乡邻,腋下夹着一卷红纸,笑意暖暖,是来请父亲写春联的。急忙让进屋,让座,又彼此让烟,火炉上抓紧熬上茶,就话归正题……
这时光说荏苒也罢,但恍惚更切。眼下春节已过,更逾惊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暖气的缘故,花盆里细蝇小虫可以逾冬,惊蛰之前也就有飞蚊了。而农耕文明素袭的二十四节气,却依旧间接着日子,有如一种别致的过法。一时兴起依古俗,焚艾草以熏居所,也因而想到仰看“柏酒浮香”那一幕来。
稽古有识,先见“柏酒香浮白玉船”一句词,出自李处全《南乡子 除夕又作》。最安慰心意的,要说是紧随其后的:“捧劝大家相祝愿,何言。但愿今年胜去年。”想来古时诗词配唱,今却不知《南乡子》之音韵若何?当然,不知的总是很多,所以猜度着其间深情真挚、厚意宁正,或许有之。而且唱起这样温暖的字眼,祝愿又祈福,真是乐融融。
再说柏酒,即是椒柏酒的。汉代以降咸有其俗,谓春节饮之可以辟邪。《荆楚岁时记》谓:“(春节)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暂就其中所记“必饮酒次第,从小起”一句略着笔墨。也是引文如下:“正月饮酒先小者,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乍读颇觉有趣,复思索一番,不免无言,却是那句话:总盼着孩子长大,便不能嫌自己变老。
而论及上词所写,恐是除夕共饮柏酒也有前例。礼节是应着柏而俗成的,不好改动;品饮或是因着酒而才有的,也能变通呢。
椒这一字,又有许多可说。比如《诗经》,即有“贻我握椒”,“蕃衍盈匊”的辞句。也是去年,“中伏第十二(日),摘撷。一束十粒青红”。好些时日了,犹闻其香。自然,最沁人心脾者,怕是因幼时家里所种的椒树而来,却不再赘述。
有关椒柏酒,《中国医学大辞典》载:用椒37粒,侧柏叶7枝,捣碎浸酒1斤,密封7日,去渣即成。功用乃解毒、辟瘴。试想一想,清冽的酒液中,上下浮沉的是椒粒赭红、柏叶青翠,昼夜更替七度,这植物的精神先在酒劲中闭守着,浸泡其中也似貌合神离一般,万不可饮。但,稍久一些,浮漾其中而渐醇厚妥帖,则不知酒在草木中,抑或草木在酒里,那一种舒展,是浑然一体了,要透彻势必只有喝过才晓得罢。
《黄帝内经》载:“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那秦岭淮河一线更南,春节前后潮湿阴寒的气氛重一些。天光渐明,日常起居里珍重养生的人,早已起了床,也散过了步,心志平和又舒泰,慢慢怡养着一腔意气,那些踌躇正如晨光熠熠绽露。却只烦恼早春清晨的一片凝寒,便洗了壶杯,温一盏椒柏酒徐徐饮下。
南朝齐人王慈有《得柏酒帖》传世,可否附会其中也有酒力?一片神行,真是好心志、好意气啊,岂是仰慕一词能说尽其中妙处的!还说那一杯入喉,顿时药香而身轻,酒暖而心舒,不觉微笑,正是会心的境界。
再说回来,老家厨房也不似幼年所见那样高阔,门漆已然斑驳了。略有些陈旧,似有些低矮,但那四个字还意韵非常地醒目着,真正好比是一口柏酒饮在游走他乡的胃中。自然,柏酒总是极应着节气的。也不是提到酒才想起这一节。其实,最关乎情景的当是春节。
二帖春:春华小酿
冬至一阳生,春节一元始,而五运六气逢大寒才交变。运气又各有主客,且分六步,熟稔这学说的人据以推算,以为今年木运太过,太阳寒水司天,太阴湿土在泉。大体上半年偏寒,下半年多雨,总以寒湿为主,且气运会先时而至。自然,须得限定在黄河中下游地域,又剔除如今似是“人定胜天”的某些因素,只是如此小心翼翼也不好躲过笼而统之抑或不知所云的嫌疑。
且说金城,寒湿更甚于往年,实是有的。仅就刻下而言,惊蛰春雪,前二日亦是,后二日即昨,午后雪纷扬而下,坠地即融。正巧出门,也未徜徉其间仰看俯察,只避着积水步行而归。如此就好入题了,却是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处之绿酒、红炉、白雪,真是周全,将口唇之福、身体之快、情趣之雅都照顾到了,天寒风紧,又有些饥寒,夫复何为?实在是只有喝一杯了,虽不为酒。而春雪清寒,无复隆冬晚来欲雪之凛寒气象,便不必围炉取暖。且没有那样的酒,羡慕是无可奈何了,但也不能离了酒。
要说酒这一味确是阴阳合璧,凝寒在杯则如冰,运化在腹则属火。本不该作这个题,缘故是酒量清浅,也无甚拇战过关的见识。尤其是现在所谓白酒,可恨,如若因此饮醉,更加可恨,故不谈蒸馏勾兑之属。
就略说一说那“绿蚁新醅酒”。酒在昔时堪分清浊,漉而无糟乃清,酿成带糟则浊。醅者,浊酒犹未漉也。正是尘封初启,故有潜糟如蚁、酒液欲绿之香。抑或糟亦呈绿,更不敢想。诗人总未说如何沥漉,似乎也少有乐道浸酿的,好在有题里相问的“刘十九”,若是这一位悉心操持,可保无虞。
以下便不劳费心,品饮和题咏非得亲历,“倾如竹叶盈樽绿,饮作桃花上面红”(白居易《钱湖州以箬下酒李苏州以酒相次寄到无因同饮聊咏所怀》)。也只有亲历才好,仅这些诗句并不圆满。但摘句至此,却要说这处也着实好。春雪之白是开篇即表了的,再有这竹叶之绿、桃花之红,也是依旧三色,如前三事,却好一番迥然不同的意境。
湖州笔好,又有箬下名酒。诗人且看开樽盈绿,必是仔细沥滤了。而斟酒的侍女又是怎样的仪程,怎样的壶又有那样的流,一抬手,倾注之下酒线如叶。笔下牵扯桃花,更是春气发萌的时节吧。再,据说面色易红的人,体质偏于阴虚,宜以诸般怡情悦性事物调养其急躁好动。罗嗦一通,只是要说喝过箬下酒者多,辄饮则面红者也多,而写得这样诗句的只一位,必是着眼用心、下笔抒怀有妙得天成之故。总之是真名士自风流,猜度不得,模拟不得,佩服。
但浸酿沥漉一事,却可试得。纵然凭酒再酿,也不失为附庸风雅的一种好消遣。但如浸泡冬虫夏草、锁阳、红参诸如此类,当属配制酒,因无殊趣故不赘。以粮谷酒和果味酒而酿,亲历两则,请恕叙得隆重了。
一是曾用十年花雕,浸以杨梅鲜果,佐以纯正蜂蜜,所谓杨梅酒者。先,瓷坛要净,切勿积水。次,杨梅须色匀齐、颗饱满,净水初泡一刻,淋洗三遭,晾干。再,焚香沐手,悉心拣择入坛,以三十六颗为度,倾注以酒当没于果。复,取琥珀色单花蜜调和之,数以六白瓷调羹为适。又,谨而慎之摇以九九之数而密封,于阴凉干爽处置百日后启封取去杨梅,且过滤一次,整装满坛再贮百日,亦过滤一次,至此则成矣。
二是曾用辛烈药用高粱酒,浸以桑葚鲜果,辅用细绵白糖,所谓桑葚酒者。桑葚淋洗三遍晾干,剔去破溃,沐手细心拣入广口玻璃瓶,欲满则可矣,倾入白酒没过,调入白糖适量。密封六月,启封去果,再置六月,前后亦过滤。前述三十六、八十一、一百等数,亦可在适当处套用,总之愈有范式,心诚意切则易于解其趣品其味,聊为一笑。
庚寅芒种曾酿杨梅酒,立秋则饮。去年端午又试,恰百日中秋去果重贮,至小寒取用。以玻璃杯盛之,酒液已由橙黄转琥珀色,柔和倍之,清亮稍逊,馥郁更兼果香,甘醇又有蜜甜,年华正好。而桑葚酒犹未熟彻,但那酒色类于珍珠红,轻盈通透,纯正恬和。时间不到,故不知味,且等一等罢。
说到昔日酒色,除却绿、红及琥珀色三种,少说有二:黄,如“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杜甫《舟前小鹅儿》)。白,如“白酒新熟山中归”(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他说尚未知,而此已有五色,或春酒,或秋酿,虽不如椒柏、屠苏应时合节,但红酒如葡萄酒者宜在秋,当各有分度。唐诗所涉之“琥珀酒”,据说因郁金草而得其色,妙哉。再如“琉璃钟,琥珀浓,小槽滴酒真珠红”(李贺《将进酒》)所写,真正令人爱不释手。
再说今日一早出行,犹有飞雪。清气冷冽,道路湿滑,残雪还积着,滴水之声深浅远近,只是很不见木檐苔瓦,不如乡间。但天光渐次明净,雪住云游,一例树木尤以那枝柯繁密的驻雪成景。且过午不化,益见寒气还重呢。《本草纲目》记:杨梅“生津、止渴、调五脏、涤肠胃、除烦愤恶气”,当饮一杯小酿助兴,以应这春华雪景。
三帖春:浊酒春醪
还从昔日酿酒说起,清酒无糟,浊酒曰醪。明人李实《蜀语》云:“不去滓酒日醪糟,以熟糯米为之,故不去糟,即古之醪醴、投醪。”醪、醅又属近义,而在家乡却可分两种:醪糟、甜醅。前者用糯米,后者用莜麦。如今也不好论明确的原产地,总之有了酒曲,产米之地做醪糟,产麦之地做甜醅。这两样做法极相似,要说吃法却有不同,且容后叙。
家乡春晚,要端午前后,才有麦青风和之景,草色杂花,云意含暖。直至夏初,这些许时光俱是如春一般。其间所想所见以及饮食,与之关联,也情有可原,故谓之浊酒春醪。实在是爱这字眼,不论缘起、风度,都是好的。
俗话说陕甘一家,较之陕南、河西,当是指秦川关中、陇中陇东罢。贾平凹《陕西小吃小识录》有“醪糟”一节,两处便无甚异,不妨节录如下,只是篇幅却长:“卖主多老翁,有特制小灶,特制铜锅。拉动风箱,卜卜作响,一头灰屑,声声叫卖。来客在灶前的细而长的条凳上坐了,说声:‘一碗醪糟,一颗蛋’。卖主便长声重复:‘一碗醪糟,一颗蛋——!’铜锅里添碗清水,放了糖精,三下两下烧开,呼地在锅沿敲碎一颗鸡蛋打入锅中,放适量的醪糟醅,再烧开,漂浮沫,加黄桂,迅速起锅倒入碗中。”这里的“颗”乡音是要读“kuo”的。
那醪糟,多是加鸡蛋。蛋花要打得纤细,柔白细长的糯米粒粒分明,浮沉于或嫩黄或莹白的蛋花之间,呷一口便有酒香,又有些甜腻。嚼起来,软嫩的鸡蛋隐隐有些韧劲,而米粒是舌尖一触即化的。那是小家碧玉举手投足间贫穷难掩的风华,纵然是印了一圈蓝线的粗白瓷碗盛了也好,只不能是大碗。吃得快的,三五口就能吃尽的。但大多细啜慢咽,一边热爱着这手心里的滚烫,一边怜惜着那娇嫩的甘醇,不觉就全在肚里了,真正意犹未尽。
独家乡的不加糖桂花,叫卖也只是“鸡蛋——醪糟——”,调也不高,但有些突兀,是能唱秦腔的嗓子吧,也就逢集、唱戏时能见得。却很少买了吃,那时家境拮据确是原因,更主要的是母亲也能做得。八十年代初,这样一小碗醪糟要一角钱,加鸡蛋则是一角五分。甜醅却少见在集市上卖。那时的农事总是很忙,也不知何时母亲忙里偷闲,便每回吃得总是惊喜。
那甜醅,酒浆乳白黏稠,潜着莜麦粒儿,只经得住一嚼,舌尖也可以研开的,甜醇酒香更胜一筹。含在嘴里有麦香和爽朗的质感,又予人奶汁的观感,却蕴着淡酒的后劲。那些颗粒,经过烫煮发酵,看上去还坚挺颖秀,柔光致致的胖硕,其实多数破溃了,只包着一小滴甘润,像藏着西北女子的笑,倒不会藏着掖着一样。甜醅多半要兑了水才吃得气定神闲,夏宜沁凉,冬宜温热,也不怎么加其他辅料。
以上只是记忆里的吃法。如今所见,尤其醪糟可谓花样翻新,如友二月春风所写:“或加鸡蛋白糖,或银耳莲子,或枸杞红枣,以及应时水果,如樱桃、水梨、苹果等,据食材自行调配”,诚如是,以之调热饮冷饮、全套单套,加果汁果粒,做汤圆菜肴,如此等等,丰富异常。
另外,甜醅所用莜麦多茸毛,令人极痒,偶有间杂泥土。煮制之前须躟过,磨脱茸毛,碾碎土颗。那躟怎么说呢,拿一块砖置在摊晒的莜麦上,人站上去,“一脚轻一脚重地交替踩着砖的两头,砖在他的脚下一头前一头后地交替移动”(陇头月《端午的甜醅》),也是特色。末了簸尽,这时却有规矩,小男孩是不能站到簸箕和箩前面的,应是担心扑上了尘土,却说小心长大了会娶到八字脚或罗圈腿的媳妇。
也还是不谈蒸馏勾兑之属。往往,酒精含量只允许一定浓度的发酵。因而以那样的食材和方法,这醪醅也是达到了天然的极致。天然,即是去了蒸馏酒的辛烈,免了勾兑酒的艰涩。本来天然,自有极致,才值得称许,有酒之醇厚、水之清新、糖之甘甜。
说到糖,且缀一句。古时无蔗糖,只有饴,即麦芽糖,故曰甘之如饴。《唐书·西域传·摩揭陀国》:“贞观二十一年,始遣使自通于天子。太宗遣使取熬糖法,即诏扬州上诸蔗,拃瀋如其剂,色愈西域远甚。”甘蔗熬糖之法,唐代始传自印度,此乃砂糖。白糖又不同,古称“糖霜”,制法也是唐代传自西域。二者相较,白糖结晶小、含水多,砂糖反之。
想来倒不曾因食醪醅而醉。友二月春风言:“因醪糟的酒香而微醺,但亦清清明明”。窃以为酒醉至此才是境界,愉悦却不妨事,舍了贪杯,得了酒趣,倒好,不仅仅是两全其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