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于山东淄川的书香世家,是蒲槃的第三个儿子。父亲给他起名叫蒲松龄,希望他得享遐龄,如松柏一样长寿。
靠着父亲早年经商攒下的一份家业,蒲松龄的童年衣食无忧。十七岁时他娶妻刘氏,她不识字,未能与他煮茶泼墨,共话诗书,但温婉贤淑,二人亦是琴瑟和谐。
十九岁那年参加山东省科举,三试第一,可谓一考成名。当时任山东学政的清初大诗人施闰章对他的才华大为赞叹,说他“观书如月,运笔成风。”
若以世人冷眼看来,这年蒲松龄已经到达了人生的巅峰。此前,他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却从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蒲三公子,诗酒人生,潇洒自如。
民间传说那时他骄傲到要出对子和魁星一较高下。故事荒诞,情理却真,蒲三公子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他有骄傲的资本。
但是老天最爱戏谑这样的幸运儿。
十九岁之后,他便成了在贫穷中找寻浪漫,在俗世中找寻仙境,潦倒终身的蒲先生。然而世人记住的却正是这位登高跌重的蒲先生,和他那五百多个专写花狐鬼怪的荒唐故事。
后人说,施闰章肯定他,是用一位诗人的才情和智慧。然而官场中多是蝇营狗苟之辈,蒲先生再难遇到一位有才情的诗人。这份灵动洒脱的才华也入不了科举八股的窠臼。
蒲先生不能免俗,他终身为功名戚戚忧忧,一生参加乡试十几次,却未有一次登榜。直到七十二岁那年,仍是个贡生。
那时他想起儿时父亲偶尔提及的一个梦——蒲先生即将出生的那个晚上,父亲梦到一个瘦骨嶙峋,胸前贴着膏药的病和尚,晃晃悠悠地进了妻子的房间,接着便被新生儿的啼哭惊醒。父亲讲这个梦时,他下意识地摸摸胸前的一块青痣,又听父亲说道:“那和尚的膏药正和你这块痣在一个位置。”
后来他想,这大概是他逃不开的宿命,他须要用潦倒不堪的一生来还那病和尚前世的孽债。
二十五岁时,蒲家家道中落。兄弟分家时,蒲先生只得二十亩薄田,三间老屋。
正是满眼繁华,殆如云烟,蒲先生便是那个病怏怏、晃悠悠的苦行僧,走不进大千世界的繁华场,却走进荒野农场的三间破得连门都没有的老屋,找堂兄借了块挡不住尘事琐碎的门板,从此这里便是他的聊斋。
正是这一年,蒲先生开始写《聊斋志异》。
好友张笃庆看不过去——家徒四壁,功业未就,只能当私塾先生勉强养活妻儿,却有闲心写些花狐鬼怪的无稽之谈,真是荒唐!于是写诗苦口婆心地劝他:“聊斋且莫竞空谈。”
张笃庆自然是好意,蒲先生明白。虽是明白,失落之意却也难以掩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罢了罢了,古来知音难求。”
蒲先生选的这条路,受得住无人并肩而行的寂寞,却受不住千方百计要拉他回俗世的好心。
这位张笃庆只不愿蒲先生懵懵懂懂撞了南墙才回头,却不知
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明知前方是“南墙”,硬要自己跑去撞一撞。不但如此,撞疼了也不回头,还要再加把劲,直撞得头破血流,油尽灯枯,斑斑血痕化作赤莲。他们的魂魄便附在青梗峰下的一块顽石上,须要等到某一日,空空道人将那满纸荒唐言抄入人世,才算了却尘缘,功德圆满。
张笃庆没能劝回他,于蒲先生以至于后世人,都是一件幸事。
《三借庐壁毯》中说蒲先生曾在柳泉边摆摊煮茶,一杯清茗换一个故事。若不是如此,蒲先生笔下那五百多个鲜活的花狐鬼怪,五百多段坎坷跌宕的人生,就算真的绞尽脑汁,恐怕也难写出来。
也有人说这个故事比聊斋还聊斋,都“家徒四壁妇愁贫”了,哪里还有闲钱闲心请人喝茶、听故事?
想来确实奢侈,因为蒲先生穷。也正是因为穷,这以茶换故事的传说才显得浪漫。这种贫穷的浪漫,世俗人不堪其忧,蒲先生不改其乐。
白天要当私塾老师,不得空闲,大多是在晚上,银河高耿,或是明月在天。一壶清茶,幽香袅袅,面前是一位有故事的陌生人。那人一边喝茶,一边细细讲来。蒲先生静听苦思,讲完了,故事里的小狐狸已变成一位杏花烟润的女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蒲先生,或是嫣然含笑,或是面色如霜,夜色中只能看个隐约。
蒲先生送走客人,取出纸墨一挥而就,那女子便施施然从夜色中走出来,走进他的聊斋,与蒲先生执手相看,笑靥如花。
这部《聊斋志异》,蒲先生一直写到四十岁,这十几年间,听惯了冷嘲热讽,看淡了人情冷暖。朋友一个个离他而去,深夜孤坐时,回忆起往日里的慷慨谈笑,他不免心生悲凉。
张笃庆虽真心关切,却始终不是他的知音,这样的朋友,又岂能长久?王鹿瞻惧内,纵妻虐父。蒲先生看不过去,写信痛斥王鹿瞻,他毫无悔改之意。这样的朋友,不仁不孝,须要马上绝交!不但如此,王父死后,蒲先生作文沉痛哀悼,并作《马介甫》讽刺王鹿瞻——二人益是疏远了。
朋友越来越少,哪里能怪蒲先生?他正像是聊斋里那些精灵,爱得彻骨,恨得干脆,不容许一丝杂念扰乱他纯粹的精神世界。
友情要纯粹,若是相识相知,便是一生的朋友;若思想异途,从此就撒开手,一刀两断,才是干净。
幸运的是这位“痴儿”终于还是遇到“臭味相投”的朋友——同窗王世祯曾为《聊斋志异》题诗:“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诗写得平淡无奇,了解蒲先生的人却大多会被打动。王世祯之于他的意义,正是沧海中之孤舟一芥,汪洋中之孤岛一隅。他不必再感叹古来知音难求,王世祯可算得上一位。既如此,先生愿足矣。
他的才华无人可以否定,只是不合时宜。幸而除了施闰章,还有一位没有留下名姓的毕先生赏识——蒲先生三十九岁时应同邑毕家聘请,设馆城西西铺庄,给毕家当起了家教。这一当,便是三十余年。期间待遇优厚,毕家上下以师长之礼敬重他。七十一岁蒲先生从毕家撤帐归来时,已有养老之田五十余亩,再不似早年的一贫如洗。
人生的最后四年,蒲先生终于得以与家人长聚。子女儿孙,笑笑闹闹,日子仍然清苦,他安心受用这迟来的天伦之乐。
妻刘氏过世时,蒲先生伤心欲绝,嚎啕大哭。他写了那么多风华绝代的女子,心心念念的却始终是这位糟糠之妻。她并不风姿绰约,也非才华横溢。从红香绿玉的闺房跌落到繁芜荒凉的老屋,她毫无怨言地把自己的一生全给了蒲先生的荒唐事业。只这一点,她便值得他爱一世。
两年后,七十五岁的蒲先生在山东淄川的老家过世。
他带着病和尚的前世孽缘降生,这个世界——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他看够了,也看倦了,自己也是一生为俗事烦扰,烦透时,便躲进聊斋,那里是他的世外桃源。
如今离去,两袖清风,这一隅世外桃源留给后世人,病和尚的尘缘总算了结。
此后五十一年,《聊斋志异》初次刊刻行世,五百多个花狐精灵从厚厚的十二卷《聊斋志异》中逃出来,逃进曾将蒲先生抛弃了的人间繁华场,才有人恍然大悟——“这个人,了不起!”回头看时,蒲先生早已经拂袖绝尘而去。
他有自己的世界,花狐鬼怪,善恶有报,爱恨随心。人间的烟火味虽好,亦有太多烦恼。他是不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