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点

    奇点,通常是一个当数学物件上被称为未定义的点。

    物理上把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点称为奇点。



    今天是二零二一年六月十七日,十四点五十分,周一,阴有小雨,体感温度十九度。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在那句话说出口之前。

    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呢,应该是很突然很迅速的决定,今天的某一个时刻,也好像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已经麻木了一般,下决定,大概计划,收拾东西,汗流浃背,离开。整个过程像是在毫无感情的机械工作,不带入个人情绪,直到离开前的几分钟,我对她说:

    "爸爸要去上班了。"

    "不要不要,陪我玩,玩跑!"

    她像往常一样抱着我的腿哭闹撒娇,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还不到三岁,我总在问自己怎么能忍心离开她,脑海里可能问过了无数遍,所以才一次又一次推翻这种类似的决定,转过头来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一次又一次。又不是再也见不到孩子了,只是换了一种生活方式,而已——我这样劝自己,这样的决定在世人眼里该是准确的定义为逃避责任,自私自利,还有很多一时想不出来的恶毒形容词,我问自己,我又是为了什么呢?这能算是解脱?我想起了昨晚和她妈妈的对话中的一句——

    "我不知道"

    这样表述更为恰当贴切一点。我坐下来又抱了抱她,今天中午的第五次,我对她说:

    "那好,爸爸陪你玩跑,你来告诉爸爸,跑几圈?"

    "两圈!"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小手给我比划着,跑完她又说:

    "爸爸你去上班吧,再见拜拜,我开心了!"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我又抱了抱她。

    "再陪你跑两圈,奖励你这么听话!"

    我轻轻的,温柔的对她说。结束以后我第七次抱了抱她,她和我说了再见并说:

    "我好高兴啊!"

    "乖,一会儿睡个午觉。"

    我合上门离开了,背上背着一个沉重的背包,算是全部家当。直到这个时候,什么东西崩塌了,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心脏周围的肌肉开始持续使劲,只为了不让奔腾汹涌的泪浪决堤,冲垮刻意打造的不近人情冷血无情的人设。

    也许分开未必是坏事。上班路上我这样想着,就像很久以前上学的时候做的决定——念完高一突然又去另一个很远的地方重读初三。后来全家都住在了那座县城,也是我今天将要返回的家。那里有母亲和母亲的母亲。那个决定在很多亲戚朋友包括我自己回头去看,都认为是明智的。那条没有走的路就是错的吗?恍然意识到对此我原来没有什么发言权,也许没有什么对错,而是只有命数吧。

    这时候想起没拿媳妇的快递,折回去几步取上,心想中午答应下的周日,也就是带老丈人回老家修善旧屋的时候,把东西捎带过去物归原主,好像分离的日子已经正式吹响了号角,我心里盘算着,下午三点媳妇下班,去医院拿上孩子昨天的入园体检结果,回到家,看到我的衣服,我的书,还有很多我个人的东西都被收拾走了,一定暴跳如雷怒火冲天,不行,要在她还没到家的时候发信息这样问——

    "你昨晚听完我最后说的那些话说知道了,是知道什么了?"

    近来因为带娃因为太多的家长里短两口子并不十分愉快,有一天已经差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冲动离开这个家,还未及有过什么交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晚时间过了午夜磨蹭熬夜到了最后的环节,回到卧室准备睡觉,不同于寻常已经传出的鼾声,媳妇手机亮着灯,说是定了闹钟十二点又起床要抢优惠券买东西,我没说什么,睡意还不是太足,手机也没电了,索性插上耳机听两首麻园诗人的歌,攒攒困意,也不至于手机整晚充电。过了一阵好像有声音,媳妇在叫我,我摘下耳机表示没听到要求再讲一遍,她声音里有了嗔怒:

  "我刚才说了很多遍了,我饿,饿饿饿饿饿!"

  "没吃饭?"

    ……

    "饿就吃呗,要么就顶一顶,几点了都"

    后面的事情该形容为猛烈的暴风雨还是火山爆发,都不为过,我总是在这种时候情商为负,不合时宜的火上浇油——

    "反正我是不回去给你做的,不想去!"

    听了类似这种话有几个圣人能不气急败坏呢,结果觉也不让睡了,非要谈谈,好好谈谈。我这人特没劲,还继续没事找事,背对着她聊天,不情愿的转过来面对面之后接着说些让人抓狂的话,精神再好的人也怕是要气疯了,更何况对方还是有所期待的那个挚爱的人。一天后的现在想想,我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不要命令我!不要非黑即白吧?我想睡觉不想谈……"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不想要我了,不想和我过了?"她反复问。

    "我不知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脑子很乱没有头绪没有思路,非要今晚谈出个什么结果吗?"

  说到最后我总结了一大段,总之是出自我口难得的很有歪理也很混蛋的话,隔了一天里面一句也不记得了,就像是那些梦里的内容转瞬就忘得一干二净,就这记性等我年纪大了也许早早患上阿尔兹海默症了吧。她说我知道了你去睡吧,我躺下还没睡着的时候听见她在一阵阵轻声抽泣。大概就是这一觉醒来,我马上做了暂时离开的决定。

    "你昨晚听完我最后说的那些话说知道了,是知道什么了?"

    所以当我这样问的时候,不管她说什么,我就说出最为关键的一句,在那之前后悔还来得及的一句——

    "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

    然后,也许会有抗拒,不接受,哭天抢地,也许什么也不会有,一切就在沉默中发生,在我看来都不会影响暂时分离的结果,我意已决,不可动摇。甚至开始规划后续的事情,每周末接孩子抚养,要不要在公司附近租个房子,将来的通勤怎样安排,等等。分离的痛苦中仿佛根植了很微妙的兴奋,我就在想,今天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日子,是几号来着,我要写一篇重要的日记,就叫《起点日记》,意味着新的起点,从001开始先写到999再说,我要请假去看麻园诗人的演出,一个人,自由又自在,而这件事昨晚和媳妇商议过,权衡时间经济成本等利弊最终已经决定放弃去了。说干就干,我在日记里写下:

  "今天是二零二一年六月十七日十四点五十分,周四,阴有小雨,体感温度十九度。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在那句话说出口之前。 ……"

    先写到和孩子中午的告别,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一边写一边工作,给客户打电话,写了一小段的时候拨出的电话里声音隐隐约约带上了哽咽的成分,强撑着又打了一个电话以后,终于无力承担别离的滋味,假意如厕,钻进靠近窗户的那个隔间,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摘下眼镜放在窗沿,蜷缩着身体蹲下,双手还在飞速打字编辑,硕大的泪滴砸下来,穿透衣服,穿透心脏,穿透地面。这让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到底生来是怎样的一个人,会为余华,双雪涛虚构的小说泣不成声,会陷落在川端康成的文字里意境里不能自拔,会翻来覆去的听Painless Destiny 演奏的钢琴曲并深深爱上,长这么大我从没遇见过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是遇到了,我也是不会喜欢的,我这样想。

    然而事与愿违,一切并没有按我构思的剧情来。看到时间差不多了,我打电话给媳妇询问体检报告的情况,说完以后她语气一变:

    "你为什么把你的衣服都收拾走了啊!?你要干嘛?你不要我们娘俩了?"

    我本就嘴笨,不善言辞,这个时候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还生怕一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把我这电话听去了尴尬到死,不知道是不是雷同于现在常听到在讲的社恐心理,这玩意儿也像是生来就带着的,工作时间和家人通话,全然跑丢了和客户的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只会沉默简单的嗯啊,难受得很,这种事更不知道该怎样对答了,小声反复在电话里讲:

    "上班呢,发信息,发信息……"

    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对话回归到文字内容以后,我才像是找回了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整个对话的内容像望不到尽头的铁轨一样漫长——

    "就当我是"回娘家"住几天吧,没想太多,就是想暂时分开几天冷静冷静,你昨天最后说知道了,是知道什么了?"

    "要么我去找你,要么你今晚回家,我做不了别的,你的做法让我觉得就是不要我了"

    "嗯,我只能二选一,我想要冷静一下,那天带娃回来,差点当时就走掉了,各说各话,凑合着也不是个事。"

    "冷静什么?有什么决定要做?连孩子都知道我哭是因为你不要我了,我是傻子吗?上次的事你说一句行我至于毛?你关机我就不崩溃了吗?所以你觉得我做什么都不对,就因为我脾气容易发火,你说凑合又是什么意思呢?"

    "咱俩现在没法聊,一个误会还没解开,另外一个又缠住了,试试分居,而已"

    "我不需要!"

    "我需要。"

    "逼疯我?你不想跟我谈而已,不想解决问题,你走了,我就感觉彻底完了,孩子在哭,我也在哭,爸妈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哭,这是你要静一静的结果吗?"

    "要谈的,不是现在"

    "现在谈,我不插话,不是一走了之,那么我去找你,你有时间跟我谈,为什么不能当面谈?有个快递到你公司了,你记得拿"

    "我中午已经拿了,昨晚当面谈了,有结果吗?脑子有点乱,谈不好的,我需要点时间。"

    "你没有好好谈吧?都是我在说,你不愿意和我说,今天这次我不说了,你来说,见面谈,你别走。要不我上不成班,看见孩子就想哭, 行吗?我觉得我们的问题没有到分居的地步吧,都是小事。你这样走一次,以后我心里想起来都会害怕。"

    "暂时分开和分开两码事。"

    "你回来。我是害怕的。你不懂。你又不是我。你或许不害怕离开我。我们真不至于如此。我也没想过我们不是因为爱情。你这样说走就走,让我怎么能不崩溃呢?女儿说,爸爸打你来妈妈所以你哭呢,女儿和你在一起,我怎么冷静啊,怎么正常生活呢?"

    "三点左右我在厕所哭了一阵,还没写完的日记,一边写一边憋住不哭,如鲠在喉,现在我能给你和给自己的答案只有我不知道这四个字。"

    "你写的这个是已经决定了吗?里面只提到我一次,只有舍不得孩子,没有舍不得我,我能这样理解吗?我求你今晚回来。我似乎觉得我们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我会改。你要我改什么,请你回来跟我面对面谈一谈,算我求你。"

    "日记还没写到你而已。继续原来的生活,是解决的办法吗?我的想法是这样,暂时分开各自冷静几天,好好想想将来和过去,不会太久,几天,一两个星期,最多一个月,思路理清晰,也能把情绪放下了,坐下来好好聊聊,这样可以吗?"

    "我不行的。我求求你了你别这样。我就那么那么让你放得下吗?天呀!"

    "你总是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表现出特别需要我。"

    "我一直都特别需要你。是你不知道而已。所有人都知道!"

    "平时并不珍惜的,还很嫌弃,这是我真实感觉到的,我心里对情感捕捉的太敏感,无法释放,也不太会表达,慢慢的好像心也就大了。"

    "是我性格有问题,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是我的错,你回来吧!你回来!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性格出现了问题,是心理问题,是让你承受了很多,你回家吧,回来。我们面对面说,行吗,我会改的。努力改,行吗?"

    "给我一个星期吧。"

    "别再拒绝我了,不要,我不要,别说一星期,我现在就想你在我身边,我感觉下一秒你就要推开我了,我不要这样,求求你了!"

    "人回去了,心没回去,有用吗?我更想人和心都回去。我需要时间而已,心太乱不知道在哪。"

    "有用!等等,你心在哪里?你到底啥意思呢?我觉得你还爱我们,不是吗?我求求你了,你别这样,你回来,行不行,嗯?你回来吧晚上,我都怕我疯了,你把书衣服都拿走了,你这是干嘛呀?你回来!"

    "周六不知道会不会加班,不加班的话我来接孩子。"

    "做什么?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晚上回来。你怎么不说话了?"

    "上班开会"

    "那晚上回来吧,行吗?求你了你回来吧,求求你了,回来吧,别让我一个人这样,行吗回来吧"

    "我不愿意。你越这样,我越不会回去的,非黑即白。"

    "为什么呢?我怎么了?就让你厌恶到这种地步,我想你回家不离开我们也是非黑即白吗?可我不行是我心里承受不了你这样的,不是我要发疯,为什么就那么难?"

    "我只是需要时间,不是已经决定什么了。不行,非要逼我做决定,立刻马上,要么回家要么再也别回,非黑即白,我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就不能回来我们身边呢,我根本不想你再也别回,你能不让我这么恐惧吗?你说这话,我只是想让你回来这个家,这想法是有多么不正常吗?"

    "然后呢?回家,然后呢?然后问题就解决了?"

    "然后不吵了,好好过,回来我安静我不说这事,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你走掉解决什么问题呢?"

    "不过是想试试通过这种方法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试都不愿意试吗?你已经把我划入敌对方了,想松口气这么难吗?不让换气,早晚也得淹死,何必呢?"

    "我不敢试。求你可怜,别这样,我真的不敢,求你回来,是你觉得我是敌人,真的,我就是怕把你弄丢了,你回来我保证不提!"

    又是几分钟没回复,媳妇发来语音通话,我还在开会,正经受领导的训斥,一伸手直接挂断了。然后暗中拍了两秒的视频自证清白。过了一分钟收到回话——

    "孩子哭的让打…对不起哈。"

    会议的点名详细批评阶段正式开始,我顾不得再回复信息,过了一会儿手机再次微微振动。

  "你是9楼吗?"

    "你到了?"我一边回复一边想着,果真要来公司闹翻到难堪吗?

    "快把你弄丢了,总要找到吧。你是在9楼吗还是6楼呢?"

    "我还没下班,到六楼等我一会儿吧。"

    估摸有半个小时会议结束了,同事一起坐电梯返回办公室,媳妇抱着女儿在电梯口静静的等着,同事们和我媳妇寒暄问候,夸孩子又白又漂亮就是长得瘦小一看就没好好吃饭,我和媳妇在一旁笑着搭讪,再之后同事们陆续走了,我们也在陆续中离开公司,路上给女儿买了她爱吃的汉堡薯条,等开车回到家里楼下的时候,媳妇拉着女儿下车,我锁上车门,背起那个沉重的行囊,一抬头,眼里突然亮起了光,我从来没见过天边的晚霞那么的红,红的掉色,把整个天地染尽了,仿佛童话王国掉到这里的海市蜃楼,奇妙的奇点,存在,又好像不存在。我忘了自己该是怎样的我,用手指向西方,大声呼喊着:

    "你们看那里!你们快看!"


    今天是二零二一年六月二十六日十七点五十分,周五,多云,体感温度十九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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