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得这个女子,是因为我认识她的大姑姐。我和她大姑姐的关系,不是闺蜜那种,是基本没有联系,但在一起一点也不陌生那种。我们正值青春时,有过一段在一起傻玩的时光,从此,我和她的家人也日渐熟络起来。她的父母每次见我都很热情,我能感到他们对我的喜欢。她有个弟弟,一米八十几的个头,热情而自信,有一副黝黑的如非洲裔的皮肤,每次见我都喊“姐姐”。
日子就这么一年年地过,我们每一个都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衰老,我们的人生轨迹,可能成为了别人嘴中的故事,我们自己,也在看着别人的故事。这个女子便跃入了我的视线。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生活区门口的一个小卖部,在那个时代名曰“大商店”。一次,我在那里偶遇那个非洲裔般的男孩,他身边有个小巧的姑娘,个头不高,但珠圆玉润,扎一个马尾巴,穿一件嫩粉色高领毛衣,身材凸凹有致,毛衣的袖子长及手牚,只露出纤纤细指。她立在那始终含笑,没有一句言语,温婉而动人。
后来,知道他们两家原本就住在一栋楼、一个单元,后来知道女子家好像不大同意婚事,好像两家人关系紧张,后来听说他们俩还是走到了一起,后来听说他们又离了婚,后来听说他们又复了婚。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我道听途说,偶尔听一嘴,谁也没功夫去探就真伪,因为那时,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得焦头烂额。但好像一切都是真的,因为他们结婚时,还邀请我去了他们的新房。我和这个女子见面的次数非常少,一次,见面已挺着大肚子,侧坐在老公的摩托车后座上。她的老公依然热情,老远“姐姐”,便停下了车,我看到女子脸色泛黄,身上没有因为怀孕而多长一两肉,我嘱咐一定要加强孕期的营养。
几个月后,街头偶遇她大姑姐,说生了个男孩,说她(指弟媳)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让把奶挤出来喂孩子,非让孩子自己吸,可孩子偏偏又吸不成。她上来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我也没多聊。第二日,我去她家中探望,老公不在家,女子在床上坐着,婆婆坐在床沿,一个据说叫姨妈的妇女站在床边,我去给孩子塞红包,还没看到孩子的脸,婆婆便哭了。看到孩子时,我被惊住了,孩子的上嘴唇有个大大的豁口,一个眼睛还往下耷拉着。我吓的不敢再看,还强装平静。老人说孩子的视力也有问题,是严重的弱视,说着便又继续大哭,看孩子的祝福变成了对老人的安抚。在我局促之时,那个女子——孩子的妈妈开了口,“自己的孩子,就是天下最好的。”“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兔唇怎么了,孩子大一点就去做手术。”她的几句话,让我对这个瘦小的女子刮目相看。
再后来,听说她的日子依然是鸡犬不宁,与婆婆的关系日益恶化,与老公的感情越发淡薄,后来听说他们又离婚了,儿子归她。当然,这些也都是听说,没有一句出自她大姑姐之口,因为我和她大姑姐没有深聊过家里的任何琐事,因为我们的确常年不联系,见面全靠偶遇,没有谁会在偶遇的短短时间里,聊尽人生的所有烦恼?
山不转水转,后来,这个女子与我转到了一个单位。从单位很多人的口里,她仿佛是个小钢炮,火药味十足。我更深的感觉是她如同一个小刺猬,时时蜷起身子,刺头朝外。有一次晚上十点多,我随单位领导去查岗,此时,岗位上已没有分析任务,岗位职工都各自找地方安睡去了,班长逐一将人集齐。领导坐在桌边,边签字边说“你们这么早就去睡了?”别人都木木地立在一旁,她却突然将自己的脸一下子凑到领导的脸前,瞪大眼睛,腔调锋利地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么精神,像是睡了的样子吗?”
在一个单位,见面的次数便多了,她开始历数她老公的不是,她婆婆的刁蛮,她大姑姐的二婚......我每次都是只听不议,更多的我是替她发愁,一个人带着这样一个娃,实在不易。她说话如机关枪般,她骑车如风驰电掣,她永远急急慌慌地在路上。听说,她时常大包小包地拿着孩子的衣服到班上洗,当然,这是真的,因为她也亲口告诉我,她说孩子的衣服要手洗,她说在班上干完活了洗洗孩子衣服怎么了,总比有些人在那家长里短强。听说,她每个白班的中午都要往家跑,当然,这也是真的,因为她也亲口告诉过我,她说我没办法,孩子上学,中午要回家吃饭,你们的孩子都有人带,我的孩子只能靠我。还听说了很多,估计也都是真的,当然,我也无意探就真伪,她对于我,如同每一个旁人,我对她多的只是一点同情与怜悯。
然而,她却越发灿烂。一日,我在十字路口遇到她,她穿着粉都都的蓬蓬裙,娇艳欲滴。她说她带孩子到上海看病,在上海买的,裙子款式不是一般人能驾驭,但非常适合她,我忍不住多夸了几句,她说我就要活的光彩照人!以后每次再见她,多半是在菜市场,她每次都是光鲜夺目,不仅是衣着靓丽,更好像是身上散发着一股向上的力量。她每次都是隔着一二十米远就开始打招呼,收音清脆而洪亮。每次都是她掌握着停留的时长,有时,是匆匆叫一声“姐姐”,便慌慌远离;有时,却是在熙熙攘攘的市场能一说二三十分钟。她的语速超快,你除了附和,完全没有打断和控制节奏的可能,她的话题永远是孩子,有一次,她拿出手机,不停地向你展示着她为孩子做的一日三餐,油条、花卷、烧饼,真是琳琅满目,她说她一周的伙食不给孩子重样,她说她早上五点多就起来给孩子准备早餐。我在一旁,能做的就是由衷地赞许。
她的儿子上到中学了,听说她的孩子属于差等生,我依然是事不关已的态度,不打听,也不操心。我和她的见面永远是在街上,是实打实的偶遇。她依然永远光彩照人,略施粉黛的小脸,干净利索的马尾,有时会多一个发卡装饰,让人赏心悦目。有一次,我夸她,她说“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无关。我自风流万种,与世无争。”说完便飞一般地消失了。而她的这句话却让我久久回味,有多少人能活出她那样的精气神呢?有时候遇见她,她儿子也正好在身边,儿子的个头已超过她半头,样子像极了他爹,除了肤色。我们说话时,她儿子永远站在旁边低眉含笑。我留意到,她的孩子衣着永远是明丽的颜色,看着比同龄的孩子精神很多,她说孩子贪长,衣服说小就小了,要不停地置办,“我给孩子买东西可舍得了,我就要让孩子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她从没有一般父母的忧虑,她说“我就对孩子说,每个人到这个世上,都有他的作用,学习只是一方面,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最重要,不管干啥,开心最重要。”此时,那个曾经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那个与婆婆水火不容的小女子仿佛已脱胎换骨。最近一次遇到她,我问她身边的孩子,春节去看奶奶了没?她抢着说,我们准备好了礼物,给老人打电话过去,才知道不在家,去大姑姐家过年了。还说自己过去对老人的态度也不好,做了一些荒唐事,现在想想都后悔。我说“你修练的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说“太多的计较没意思。”
这就是在我生活中路过的一个普通女子,我们从没有留下任何的联系方式,更没有什么更深地交流,她在我的世界里永远都是听说,永远都是遇见,但我要把她记录下来,是因为她的鲜活,她身上的向上的力量。我听惯了多少自艾自怨的声音,看惯了多少愁苦的面孔,而这个让我怜悯的女子,却活成了不一样的样子,我对这个普通的小女子真是心生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