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阿欣喘息着从噩梦中醒来,唇齿黏连,口干舌燥。她摸了摸胸口,心跳得很快,额角还渗着虚汗,可是已经记不清刚才梦境里发生过什么。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发现再也睡不着。起身,喝水,下楼跑步。
环卫工还有半小时才会上班,阿欣踩着昏黄路灯下自己的影子,边走路边热身,直到踏上社区后面的晨跑绿化带才开始跑起来。
绿化带上种植的阔叶树木又高又茂盛,浓密的枝叶几乎遮住了整个跑道,路灯只能投下微弱的虚影。
阿欣打开手机夜灯,明晃晃的灯光照亮绿化带里飘飘荡荡挂在树上的几个黑影。
她经过的时候瞟了几眼,两个穿鞋的,一个没穿鞋,没穿鞋的那个惨白脚背绷得笔直,纤瘦脚踝在微凉的晨风中来回飘荡,是个女的。
她赶紧收回目光,目不斜视,继续跑步。有一次没注意,不小心往上看了看,一位大哥脸被憋得充血变形,紫红舌头吐得老长,涎液濡湿了大片衣襟,厚厚的黑色嘴唇上还糊着一圈白沫,恶心得她一整天没吃下饭。
等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来了两个片警,见怪不怪地拉了条黄线圈着三俱吊死的尸体,其中一个小警察还跟阿欣打了招呼:小姐姐又晨跑呢。
阿欣擦擦汗,冲他们笑了笑,继续跑。
跑完步,看看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上班了。
经过路边早点店的时候,阿欣打算进去吃碗面。
刚走到店门口,一阵热浪混合着羊肉的腥臊微臭扑面而来,阿欣脑海中忽然回荡起刚才看见的那双青白僵硬的脚,脚尖红色指甲油斑驳脱落,一下一下,仿佛踢在她的大脑前额叶上。
胸口一阵翻涌,她杵着店家的收银台哇哇吐了一地酸水。
“哎呀!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样,大清早我还做不做生意了!”老板娘尖锐的嗓音呈螺旋状飘到上空,像钻机一样俯冲进阿欣的耳朵里。
她摇了摇脑袋,连道两声对不起,擦擦口水,在顾客们嫌恶的眼光中离开了早点店。
回到家中,恍然想起还有两篇总结报告没写,原本打算早上写,结果给忘了。
她最近记性总是不好,年纪轻轻的,搞得自己像个阿兹海默症患者。
算算时间,还有半小时,应该来得及。
恍恍惚惚打了几行字,阿欣忽然发现,她看不懂自己写的是什么,她的脑子里仿佛有一根螺丝钉崩飞了,所有词组语序满天乱飞,打出来的竟是一行行旁逸斜出的乱码。
她知道自己要写一份报告,可要写的是关于什么东西的报告,应该怎么写,写给谁,统统不记得了。
脑子转得飞快,好像有一根棍子在搅拌,总结、差异性、定位、用户分析、城市、动态......所有词语被打碎,用、位、动、户......到最后,连字体本身都被拉伸变形成认不出来的模样,锋利的词语碎片像刀子一样划过神经,一刀又一刀,汇聚成一阵强烈过一阵的疼痛。
阿欣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揉了一阵,没用,疼痛的前额像被一辆轰鸣的火车持续不断的撞击。
疼痛,烦躁,心慌意乱。
她捂住自己的脑袋,狠狠捶打,撞击使高速运转的脑浆停滞了一会,还没等她松口气,又尖锐啸叫着运行起来。
阿欣摇摇晃晃站起身,扶住雪白的墙壁,把脑袋狠狠往上砸,头骨与墙壁碰撞发出“砰砰”闷响,撞了一阵,黏腻湿热的液体冲刷过眼睫毛模糊了视线,脑子里轰鸣的机器挣扎几下最终变成“嘟......”这样的休止音。
嘟......
单一的耳鸣回荡在狭窄的房间,阿欣觉得自己脑袋上长了根天线,这会搜索不到频道,只能接收天花板上簌簌落下的尘灰。
尘灰随着天线落到脑子里,层层叠叠,越来越厚重,她晃了晃脑袋,听见里面哐当哐当的响动。
嘟......
耳鸣还在继续。
又站了一阵,液体顺着额角流过脸颊,酥酥痒痒,汇集到唇角,阿欣下意识舔了舔,腥甜的味道,是血。
她瞟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长发披散,满面鲜血,状若女鬼。
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对劲。
她跌跌撞撞走去卫生间洗脸,水撒了半身,颤抖着双手清理了额头伤口中的碎渣,她想不起创口贴放在哪,无头苍蝇一般转了半天。
她的脑袋很沉,思维迟滞又破碎,近乎挣扎着完成了这些。
在床上躺了半天,她摸出手机,想到可以给她的心理咨询师打个电话。
那边接通了,传来前台助理温柔甜美的声音:现在不在咨询时间内,关于您的症状,建议您提前预约或者前往医院就诊。
挂了电话,翻着手机通讯录,一连串的数字手拉着手又在她眼前跳起了舞,它们在嘲笑她,这些号码统统与她无关,没有一个人的电话是她可以打过去的,在忙碌的周三早晨。
阿欣不记得怎么去了医院,又是怎样回来。
等她清醒的时候,她已经抱着一大堆药坐在沙发上了,饿了一上午的猫在她怀里蹭啊蹭,试图把沙发上散落的药一盒一盒踢下去。
阿欣捡起地上的药,齐拉西酮、奥氮平、天麻素片,她努力回忆着医生嘱咐的用量,小心翼翼就着水吃下去。
药效发作很快,空白的欣快像水一样缓缓渗入身体,阿欣觉得自己是一条翻着肚皮躺在水底的鱼,巨大水压覆盖周身,沉重而疲惫,耳鸣终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流拍打身体,温柔悠远的叹息。
她又做梦了,梦中是前男友李周,他们像往常一样做爱,做到一半,被李周妈妈的电话打断,电话里传来苍老女声巨细无遗的盘问,李周趴在她身上,捏腔拿调哄着他妈,声音圆润甜腻,像个巨大油腻的宝宝。
她狠狠一脚踢在男人下身,趁着男人疼痛难忍,蜷曲成一团,她拿起柔软的枕头使劲按在他脸上,看着男人无力挣扎窒息,手脚抽搐,最后安静下来。
阿欣坐在他的尸体上,感受到自己胸腔震动,发出畅快无比的笑声。
她真的笑出了声,笑着醒来时,眼角还沾着错愕的眼泪。
很久没有笑过了,多久呢,不记得了。每天上班皱着脸皮,弯着眼角,嘴角连城一道浅浅弧线,那不是笑,那是职业道德。
电话响起,阿欣一看,赫然是李周的号码。
她犹豫了几秒钟,毕竟刚刚才在梦里干掉他一回,出于愧疚,还是接听了电话。
李周凄凄切切的声音传过来,问她在干嘛,说他想她了。
阿欣让他有屁就放。
李周说他昨天晚上喝大了,回家路上出了车祸,这会做完笔录,正在医院打石膏,他不敢告诉他妈,又觉得在医院里很孤独云云。
阿欣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顺手点开了他的朋友圈。
果然,最新一条动态是李周那辆前大灯几乎被撞得报废的宝马,男人戴着墨镜,二里二气靠在车边比了个V,后面穿着黄绿交警服提笔记录的小哥一脸不爽。
还有力气比V,看来石膏也是白打了。
阿欣没管他哼哼唧唧在无病呻吟些什么,只说了句,死不了就别来烦我。
挂了电话。
微信工作群快炸了,全是催促她交工作报告的@。
一个个字体张牙舞爪又要开始作妖,她赶紧关掉微信。
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她睡了一整天。
胃在细碎碾动,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伴随着的还有腹部传来的说话声,是个没听见过声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