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当时的月亮
题记：男孩转过头看着我，然后诡秘地笑了，阴森森地说：“我会杀人。”
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去了外婆家。外婆家是在更远一点的山里，那里产茶。
司机沿着盘山公路开了很久，一圈一圈地绕着，似乎没有尽头。我坐在车里看向窗外的群山，云雾缭绕，一圈一圈地将我包裹着，像要与世隔绝。
是的，我很想与世界隔绝，就这么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水月在这一年被人轮奸，她在我的肩膀上痛哭之后，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我的陪伴对于她来说好像是另一种伤害；而橙月，再次拒绝了我探视的请求；我变得越来越孤独，翼坟前的青草又绿了，而我的心却更加荒凉起来，父亲怜我，送我到外婆这里疗伤，他说，那里的景色很美，你一定会喜欢的。
外婆家离得很远，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去过一两次，那时候的我还是个活泼爱笑的小女孩，外婆总喜欢唤我的小名阿颜，用她宽厚温暖的手牵着我走亲访友，并将各种零食放进我的兜里……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笑声好像只在梦里听到过，不，梦里也很少听到了，我一日比一日更寂寞，连梦也新来不做。
车子一直盘旋着向前，开到没有路时，外婆家就到了。外婆和舅妈坐在门口，看见车来，走过来迎我。我看见满头白发的外婆心里很难过，走过去扶着她的手低声喊道：”外婆，我来看你了。” 外婆拍拍我的手说：“好孩子，我们家阿颜变漂亮了，但瘦了。” “女孩子都爱苗条，来这里，会慢慢养胖的。” 舅妈接过话说道。我回头叫了声“舅妈好！” 从此便住了下来。
外婆家对面就是座大山，山前面有一条小河，山很大，几乎遮住了全部的视线 ，河很宽，流水潺潺。
清晨的时候，舅舅说要去邻居家借快艇，带我去游湖，表弟嚷着要一起去，于是我们就一起出发了。邻居家离得很近，大概5分钟的路程，我们在不远处等着，舅舅拿了钥匙就继续带着我们赶路，大约再走个一刻钟，就到了湖边。
湖在群山之间，湖面笼着一层薄雾，好似仙境，我们坐上快艇，一路划开晨雾，向着湖水深处驶去。快艇声打破了湖面的宁静，惊起了一滩鸥鹭。
鸥鹭飞进群山，飞向远处山顶上的人家。舅舅说，山上十几户都是种茶的人，种茶辛苦也没有多少钱，有钱的是茶商。比如这借快艇的邻居，就是村里有名的茶商。7岁的表弟嚷着说：“我知道，他家有个傻傻的小孩。” 舅舅瞪了一眼，表弟就没再说话了。
回程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舅舅还钥匙的时候，我们依旧在不远处等着。表弟指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背影悄悄地跟我说：“就是他，不爱说话，傻傻的，大夏天也总是坐在门口晒太阳，一晒就是一天。”
我对任何事物都失去了探究地兴趣，所以对表弟的话并不在意。白日里，我陪着外婆说说话，外婆已经快80岁了，耳朵不大好使，每次说话都要很大声，这让我多少带了点活力 。但其实说话的时候也不多，外婆喜欢打桥牌，我更多的时候是坐着她身边，看着她打我看不懂的牌，外婆怕我闷，总推着我让我出去走走。
我赖不过去，出去走走的时候，路过那户人家，总能看见那个小男孩坐在墙根上，眯着眼看着太阳。偶尔还能听到他家人说：“不要看了，会把眼睛看坏的。” 他也并不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男孩漂亮得不像话，眯着眼睛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好不真切，太漂亮了，让人想不注意都难，而他就那样明晃晃地坐在太阳底下，于是就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在来往的茶余，在舅妈的饭后，在外婆的牌桌上，形成了故事的轮廓。
男孩比我早来半个月，她母亲是村里有名的美人，模样好，学问更好，考了外地很有名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结婚的时候，轰动四方。男方派来好几辆名车来接，摆了三天的流水席，每个邻居都收到800元的红包。男方长得也好，高大英俊，真正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一年前，却传来女方半夜杀了男方，然后自杀的消息。死的时候，也轰动四方。半个月前，女方家人接来了男孩。
“真是作孽呀。” 大人们常以这句话做为结语。
我听过后，想起男孩仰望太阳的脸，很是难过。可是我自救都救不过来，何况救人。此后的几天，路过那户人家时都加快了脚步，我以为不见便能少些不忍，多点平静。
可是小男孩却叫住了我：“你，过来！”我诧异地回过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男孩却怒声怒气地说道：“对，就是你，过来。” 我走到男孩身边，低头看着他，他有双很漂亮的眼睛，睫毛长长的却遮住了心事。
男孩看着我望着他，却低下了头，挪了挪凳子，放在旁边，自己蹲着。我将凳子放回他身边，让他继续坐着，自己蹲下来陪他。
男孩家里没人，许是他特意挑了这个时间叫我过来，叫我过来后，也并不说话，依旧抬头望着太阳。
“你很喜欢太阳？” 我看着他白皙得发光的侧脸，问道。
“嗯，喜欢，暖和。”男孩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他回头看我，小声地说：“我知道你也喜欢，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因为我们是同类人，我闻得到。”
我讨厌这样的鼻子，讨厌这样敏感而脆弱，却又故作坚强的小孩，再说我不是喜欢太阳，我只是害怕月光，起身就要离开。
“你怕我！” 男孩看我要走，开口道。这样我就不好走了， 只好再次蹲下来，恼怒地说：“不怕，为什么要怕你。”
“你怕的，他们都怕我，怕我自杀，或杀人。” 男孩诡秘地笑着，阴森森地说：“我会杀人 ，我妈妈杀了我爸爸，我流着她的血。”
我几乎要落泪：“我不怕的，我并不怕死。”
“我知道，我也不怕，却死不了。”男孩望向太阳的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那天的阳光太刺眼了，我决定以后都要绕着它走。
可是第二天清晨男孩的家人就带着男孩来到外婆家 ，高兴地说男孩从昨天开始说话了，说了好多话，还说喜欢我这个小姐姐。然后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让我这些天带着男孩到处走走，不走也可以，陪陪他就行。舅舅舅妈为难地看向我，男孩在这时候还装着害羞地低下了头。
我无可奈何地接下了这个任务，男孩看上去却很高兴，那种类似找到同伴的兴奋。他很粘我，跟在我身后问这问那，我却并不怎么说话，沉默地带着他爬山，游湖，喝茶。
有一天，我们走在湖边，他问：“你的家在哪，那里有湖吗？” 我没有回答，他又接着问：“没湖，河总有吧。” 我怎么回答，翼沉入河底的刹那我在梦里反复揣摩着，他从河底被打捞上来的画面一次比一次更清晰，一年又一年使我泪流满面。
男孩察觉出我异样的沉默，突然坐在湖堤上，拿石子扔我：“你不喜欢我，你们都不喜欢我，妈妈也是，你也是，都不说话， 你走， 我不要跟着你了。”一边喊一边擦着眼泪站起来往湖里跑。
我跑过去抱住他：“不要，小杰，不要！姐姐没有不喜欢你，姐姐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男孩抱着我，低声的哭泣：“你不要不理我，我就你一个朋友，我会很乖很乖的。”
“小杰一直很乖很乖。”我摸着他的头安慰他。
“不，我不乖，所以妈妈才会不要我。”男孩的声音还抽泣着。
“所有的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 我蹲下来，看着男孩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不，我的妈妈不爱我。” 男孩擦着眼泪，沮丧地坐到地上，望着幽蓝幽蓝的湖水说道。
这是一个禁忌，我一直没敢问。男孩却主动说起了她的妈妈。
“也不对，五岁以前妈妈还是很爱我的，五岁后妈妈就不爱我了，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拼命读书，弹琴，都不出去玩了，我拿了很多奖状，得了好多小红花，可是妈妈还是不爱我，在家连话也不说的。 ”
“那天是我六岁的生日，妈妈一再打电话，但都没有打通。我都已经睡着了，爸爸还没有回来。我半夜醒来，看见父亲搂着我睡觉。
“再次醒来，有东西溅到我脸上……“男孩的声音开始颤抖：“是血……好多好多的血，爸爸的，妈妈的，床上，地上……”男孩将头埋进膝盖里，浑身开始颤抖，我挪过去，紧紧地抱住他：“小杰……”
“姐姐，我真的好怕……爸爸的叫声，妈妈的笑声……姐姐，笑声怎么会那么可怕呢……她一直在笑……在我的耳边……一闭上眼就能听到……” 我冷得声音发抖：“小杰，别怕，姐姐在这……”
“姐姐，你说妈妈爱我吗？她一定不爱，要不她怎么没带我一起去呢……” 男孩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我抱着他，在湖边，湖水幽蓝，像是陪同我们一起哭泣。
“姐姐，你喜欢月亮吗？” 男孩渐渐抬起头，问我。
“不喜欢。”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
“我也不喜欢，那晚我跑出去时，它一直跟在我后面，好像要吃掉我。” 男孩害怕地抱住我。
“不，它不会的。” 我轻轻地回答。
它不会一口吃下你， 它只会用它的冰刃一层层削下你的骨肉，让你瘦成风，流银白色的血，挂在月桂树上，月圆的时候，享用丰盛的美餐。
我漫无天际地乱想，试图驱散心中哭泣的幽灵，它始终在我身体里游荡，一有空就让我措手不及，猝不及防。
湖边谈话过后，小男孩成了我的影子，一有空就跟着我，我也对他渐渐温柔起来，我们越来越好，可惜时间从来不等人，暑假就要过去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他道离别。
这也是我一开始不愿意理他的原因，我是注定要短期停留，永远离开的。
一日他来找我，舅妈问我：“阿颜，你父亲刚刚又来电话了，问你什么时候走，他好派人来接。” 男孩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你要走？”舅妈笑着说：“傻孩子，你阿颜姐姐只是来这里玩，过完假自是要走的。” “是的，我真傻，不知道姐姐是要走的。”男孩说着，茫茫然向外走去。
我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他回过头看我，眼中闪着一丝希望：“姐姐，你能带我一起走吗？”
他爷爷还有其他的儿子，他外公却只有他妈妈一个女儿，当宝贝一样带回来的外孙，怎么可能让我带走。
我轻轻地摇头：“对不起，小杰，姐姐也还是个孩子，照顾不好你……”
“我不要人照顾，我会很乖很乖的，我吃得很少，很好养的。” 男孩睁着明亮的眼睛祈求地看着我。
“小杰，我们并不是真的……姐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 我很艰难地说出真相。
”我忘了，你不是真的姐姐……“男孩喃喃自语，眼里的那丝希望终于寂灭了。
我跟在男孩后面，看着他慢慢的向家走去，走进家里，才放下心来。
那天吃完晚饭后，男孩过来找我：“姐姐，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好的。” 我披上一件外套，牵起他的手，低头温柔地问他：“想去哪里呢？”
“我们去山那边走走好吗？” 男孩低声问我。
“好。 ” 我们手牵手，向着山里走去。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月亮出来了，很圆很圆很冷很冷的月光，照着山路，引我们向前。
离山越近，男孩的手越冷，后来竟忍不住发起抖来，我蹲下来，扶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小杰，你冷吗？要不要穿姐姐的外套？”
“不要！是姐姐走得太慢了。” 他避开我的眼神，挣脱了我的双手，向前跑去。
跑到一个小山坡上，站在那里等我。等我走近，他却背过身，问我：“姐姐，我记得你说你不怕死的？”
“嗯，不怕。” 我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我也说过，我会杀人的。”他突然转过身，手里拿把刀刺向我。
我本能往后一退，他再刺过来，我用手抵挡，血溅在了他的脸上，刀飞落在了远处。
男孩伸手摸着自己的脸，看到手上的鲜血，尖叫了起来，手不停地颤抖着，我走过去，用受伤的手环抱住他：“别怕，小杰 ，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姐姐，我不想的 ，真的。” 他抱着我：“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我们一起好不好，这样你就永远是我姐姐了，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小杰……”我多么难过，却只能无力的叫着他的名字。
“姐姐，活着有什么好的呢……到处都那么冷……学校，家里，被窝里……血是冷的，月亮是冷的，连太阳照在身上都是冷的……姐姐，活着有什么好呢……”
“小杰……” 感同生受的我该怎样安慰你呢。
“姐姐……你真的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他再次小声地问道。
“对不起……” 我低声回答道。
我可怜的小男孩， 他是那么希望我能陪着他，可是我还是离开了。
13岁的时候，翼离开了我，14岁的时候，橙月离开了我，16岁的时候，水月离开了我，而这一次，我转身离开，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别，小杰，请你原谅我，生活本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
离开的那天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落在山间，落在湖边，落在屋檐下，落在车窗上，男孩站在车后面，落在雨里……
无戒90天写作成长训练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