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梅村口,一群掉光牙齿,满头白发的老妪围在一起,斜着眼絮叨个不停。
"我女儿给我买的镯子——纯银的。"一个老妪把手举到阳光下,皱巴巴的皮肤上紧箍着的银镯子闪闪发亮。
另一个老妪懒洋洋地摸着腿上一只病恹恹的猫,"我儿子月薪三万,每个月都会给我三千。"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抬手微微向西边三层的气派瓦房倾斜,阳光下高楼像是镀了一层金。
旁边的老妪都用羡慕的目光瞪着她,她们不知道三千究竟有多少,但她们知道自己床底藏钱的铁罐一定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儿子……"又个老妪躺在一把旧藤椅上,有气无力地闭上眼,手里摇着绣花扇,散发出浓郁的桂花香,"但我有个闺女,大概5、6岁了,她……她很爱吃我做的桂花糕……"
老妪的话忽然中断了,她颤颤巍巍站起身,神情吊滞,蹒跚地往远处的一间旧瓦房走去,"我得去做桂花糕了,好多天没女儿送过去了啦……"
"那个疯婆娘,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成天就知道守着她那棵老桂树。"
老妪朝她的背影啐了一口,侯咙里满是清理痰的响声,"年轻时就是个寡妇,只有个5、6岁的女儿,她想要个儿子,就卖了女儿,偷了个男娃来……后来男孩长大了,不认她,自己跑了。"
"可不是嘛!"老人使劲用拐杖拄着地面,"现在又偏说人家小青她闺女是她女儿,隔三差五地把那什么糕硬塞给那小女孩,吓得她好几日都不敢出门。"
二
一树桂香满院,寡妇双臂紧抱桂花树,像是玉树琼枝上耷拉下来的树獭。
她力不大,借着晚风,身子东倒西歪地晃着树干。
细碎的金色花瓣,宛若星星,落花细细香满衣。
寡妇倚着桂树休息了好一阵子,才佝偻着拾起地上落满挂花的竹匾,眯起眼睛挑去小枝小叶。
她跨过三尺高的门槛,把竹匾放在污渍斑斑的灶台上。
黑魆魆的卧室,阴暗得似乎生了霉,床头摆着一个竹篮。在整个脏兮兮的层里,散发着竹叶清香的小篮显得格格不入。
竹篮里放满了桂花糕,都被她细心地用白净的手绢包上,用细线系好。
她胯上小竹篮,又一次走出家门,嘴里咿咿呀呀念叨着:"把桂花糕送给女儿"之类的话,像是在唱歌。
三
"这些莫不又是那个疯婆娘给你的?!"小青睥睨地看着女儿手上的篮子。
女孩用指尖勾着竹篮,有些害怕这里面的东西,又不敢把它扔掉。
"扔。"小青一把抢过女儿手中的竹篮,扬手抛向窗外。"我闻着这味就头疼。"小青用手揉着紧蹙的眉头,几乎快要晕厥。
窗外,桂花糕从篮中散落,裹着金灿灿的夕阳,浓郁的桂花香挤出手绢,浸入无尽的晚霞。
女孩偷偷跑到院子里,桂花糕散落一地,只剩孤零零的一个横斜在竹篮里。
她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一个桂花糕,捏在手心里,软软的,似乎能溢出淡黄色的浓香。
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似乎是寡妇装桂花糕时不经意间落下的。
女孩想也没想就攥在手里,在这些认得一些字的孩子,就喜欢看纸上的字,认得也好,不认得也罢。
纸张已经泛黄,卷了边,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了。女孩把纸展开,好奇地打量着上面有些褪色的字迹。
她认出的字不多,只知道上面写了寡妇的名字。
"小囡!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又给了你什么?"
女孩抬头,猛然发现小青站在她跟前,满脸怒容。
"我……她……真不是……"
小青夺过她手中的纸,全然不理会女儿的结结巴巴。
女孩怯生生地望着妈妈,拿着桂花糕的手往后藏了藏。
纸上的字,女孩认不全,可小青都认识。
夕阳下,女孩惊异的发现妈妈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开了。
纸上的字不多,可小青却看了很久,眼眸有些湿润。她转过身,背对着女儿,发出疑似啜泣的声音。
黄昏了,夕日依旧不依不挠得侵占着半边天,用它织成的丝绳捆绑住夜,使夜动弹不得。
"小囡。"小青转身蹲下,平视着女儿,眼圈似乎被娇红余晖所晕染,女孩想到了天边的彩云。
"汪奶奶是……好人……以后,要多陪陪……她……"小青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双手托起女儿的脸,出神地凝望。
"我一直觉得汪奶奶不会是坏人。"女孩嘴角绽开甜甜的笑,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
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藕白色的小手抓着妈妈的手腕,热乎乎的。
或许,夜也被夕阳陶醉了,挣脱夕阳的束缚后,仍旧带着橘色的微笑。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橘色的风浸在桂花香里,纸张不安分地跳动起来。
它似乎是一张病历单,上面的字依稀可辨:汪昭娣阿尔兹海默症患者……
她也许早已遗忘一切,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她的心灵深处,还有一个女儿,大概5、6岁,很爱吃她做的桂花糕……
埋藏心底的东西是永远不会遗忘的,因为那不是记忆,而是你深爱着的一切。
或许,她在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