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资料】
交公粮,就是给国家委派到当地的粮食收购机构(站所)按照规定的时限和一定的要求,上交一定数量的定购粮。
我国历史上有记载的农业税收为春秋时期(公元前594年)鲁国实行的“初税亩”,汉代叫“租赋”,唐朝称“租庸调”,国民政府时期叫“田赋”;期间在历朝对税制多次进行了改革。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新的国家也未停止征收农业税的制度。这是由于我国是传统的农业大国,农业税收一直是国家统治的经济基础,国库收入主要来自农业税收。从现代意义来看,农业税一直被农民称为“皇粮国税”,尽管农民负担问题一直困扰国家,但农民一直依然认为纳税是一种义务,对农业税未有对抗心理。
到2005年废止农业税止共计实行了整整2600年。
2005年12月29日,十届人大第19次会议通过了“关于废止《农业税征收条例》的决定”。 也就是说,我国农民从2006年开始不再需要向国家缴纳农业税(公粮)了。
【正文】
对于这渐行渐远的皇粮国税制度下的场景,如今回味起来,我自己反倒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回忆,因为我的青年时期以前,乃至于童年时都烙有交公粮场景的印迹。
我的家乡在关中中部的郿坞岭上,岭下四五里就是大王古镇。那关中美食biangbiang面的歌谣,也就是起源于周户一带的商人去咸阳采买,路过大王古镇吃饭时,看见面馆伙计在案板上铿锵有力做面的场景,联系到自己饭后还得去咸阳的目标而在歇息等候中编作的解闷歌谣,歌谣是这样的:“一点冲上天,渭(念yu)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左一扭,右一扭,一下扭个六点六,你一长,我一长,中间夹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帮,挂个勾搭,推上车车进咸阳。”这歌谣是指用肥沃的郿坞岭土壤上所产出的麦子,做起面食后吃来,劲道、得嚼、舒坦,吃过后耐饥、添力!因此,这一带的粮食上交的公粮,相对就要多些。加之古镇比较重要而且大的缘由,大王古镇自然而然地就被设立了征收粮食的站点,我们当地人习惯地直呼为粮站。
交公粮分为交夏粮和交秋粮两种。夏粮征收时间一般是七月初开始,秋粮一般是在十月下旬开始征收。征收时间一般是半个月。
还是生产队集体化的时候,交夏粮基本都是在生产队给各户分罢一定的口粮后,在麦场上晾晒好小麦,等午后三四点太阳正毒的时候,大伙儿在队长的指派下,用口袋装好正晒的热麦子,估算着斤两,然后码在马车上,队长就派上领车的人带上一些年轻的有力气的青壮年们跟着去掮麦桩子。
这里要说的是,那装麦子的口袋,早期是用马鬃编制的,后来有了帆布口袋,随着化肥的出现,笨重的口袋逐渐被轻巧的编织袋所代替。口袋一般都是有定量的,主要分为三斗和四斗口袋,每斗按照普通斗计量为三十市斤。也就是换算成一口袋装满粮食后计量约是九十斤、或者一百二十斤,这主要的根据过去家里男劳力的体力自己订购的。装满粮食的口袋,我们这儿管叫粮食桩桩或者粮食桩子,直戳戳地蹲在地上。因此,平时也被引申为嗔骂他人的一句口头禅:你简直就是粮食桩桩(表示直直地站着不知道动弹干活的意思)。
给口袋里装麦子可是有讲究的,装好的麦桩子是要紧口子扎实,不能松口流出麦子来,所以,一般装麦子时,都是力气弱的人张口袋,力气大的人给口袋里灌麦子,等装满,摇实、轻轻地蹲瓷实后,再由力气大、手劲也大的人来扎口袋。
掮粮食桩子真是个有技巧、更需要力气的劳力活。力气大的人,身子一蹲,手把口袋底一抓,腰一挺力,身子站立起来的同时,口袋就到了肩上,蹬蹬蹬地就稳健地走了;力气差点的,就需要别人帮忙扶一把力。据老人回忆,我村里过去有的个高力大的人,一个人从麦场里一次掮两个口袋给回运麦子。
话题回到交公粮上来。那马车拉着的麦子口袋被运到了粮站,就得排队。因为粮站的收粮人员上班迟,尤其是那些验粮的质检人员和填粮单员,扎实的很,板着脸,似乎很公正的,一个手上提着个铁戳子,一个那本收粮单,然后一起慢腾腾地走到排着队的粮车跟前,看着早已打开口袋口子的领车人,问道:哪个村的?
领车人递上定购粮本子,笑嘻嘻地搭讪:某某村。
另一个配合的质检人员就接过定购粮本子。
拿着铁戳子的质检人员,就从口袋的中心位置直直地向下使劲一戳,大约到了口袋的中间位置,停下来,一转,那铁戳子里就储存了一把麦子,接着带上来后,给手心处一拧,倒出一把麦粒,顺手再把那铁戳子给咯吱窝下一夹,用手指划开另一手上的麦粒,看看饱满程度、杂质多少,再捏几粒麦子给嘴里一扔,用牙齿一咬,感觉一下麦子的干湿程度。然后斜着墨眼镜对配合的人员说:几级麦、扣杂百分之几、扣水分多少。
也许领车的人满意,但大多数的时候是不会满意的。但是只要验收通过了,总还是开心的。如果被打回来没有验收上,岂不是还得来回去,重新晾晒,操持干净了?
验收一个生产队的时候,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在议论着、比较着,也有义愤不平的怒骂着,尤其是没有验收上,给回拉的,面对排着交粮的长队,压抑着没有颜面的羞怒和怨气,在赶着牲口车行走的同时,嘟嚷着:把你个驴日的东西,戴个鞍眼不好好走正路,胡走的啥!看似噘牲口,实则是发没有交成公粮的怨气。
从那以后,我便知道了对于爱扎势戴眼镜的人,骂作戴个鞍眼。
配合验粮的人听到验粮员的结果后,就可以填上过磅单。也许机灵的领车人早已讨好了这位笔下判官,也许是熟人,早已心照不宣。
拿着过磅单,领车人让赶车把车吆到磅秤跟前,笑眯眯地递给过磅员单子和定购粮本子,听从着过磅员的指派。于是那帮队上派来的小伙子,可就忙开了,下车过磅。过完磅入库。
入库是有窍门的,也是年轻后生们比技巧,显示力气的时候,也是和其他一同入库生产队比较英姿雄风的好机会。特别是在粮库里给高处倒麦子的时候,掮着口袋,走在一尺宽的木板作的“梯子”上时,才更能显示年轻人的本领和胆量。那一手抓着解开的口袋口,另一只手稳住口袋底,到了最高处,口袋口的手一送,麦子唰地流下来,另一只手轻轻地给上一送,并顺手提抓住口袋底部,身子一拧,口袋就到了面前,麦子就自然地倒净了。
等所有的口袋腾空后,就要除皮,一般的口袋,基本上是二斤重。这就为偷巧的人留下了伏笔。
在等待领车人结算的过程中,掮粮的人们坐下来歇息,一边抽着旱烟、纸烟,一边胡吹着、调侃着。
也有的人感觉好不容易来一趟大王镇,便打声招呼,去在街道里溜上一圈,也许他那宽大的裤腿里裹进的麦子连同大步鞋里夹带的麦子还能换个大白兔脆瓜,或者几个鲜桃。
等领车人结算回来,一帮子掮粮人坐上马车出得了粮站门。
富裕点的生产队,偶尔还能给这帮子人在粮站外,买几个西瓜吃上一顿,甚或买上一筛子油饼,管他们个个都饱着肚子,解个馋气,显示一下夏收丰收后的喜悦之情。
这是比较顺利情况下的交公粮境况,大多数情况多是在黄昏时分才去大王粮站排队交粮,更有缓性子的生产队等到天黑凉爽了才去的。
灯火通明的粮站院子里,依然热闹不已;紧急的时候,面对络绎不绝的交粮队伍,粮站的工作人员也常常是通宵达旦的换班收粮,不停歇地工作着。
交罢公粮后的人们,偶尔也会去街道上解解馋。
这是生产队时期交夏季公粮的盛景。上交秋季公粮的情况大致也是如此。不过,秋粮玉米的晾晒是个难关,既受到天气的限制,又由于玉米自身颗粒大、水分蒸腾慢的内在因素影响,导致交公粮难的矛盾比较尖锐,据说,曾经还出过流血事件呢。
土地承包以后,各家各户的上交公粮,运输的工具已经从生产队时的马车、手扶拖拉机、小四轮车等,转为轻巧的架子车、三轮车等,但是排队还是那么热闹、壮观。
然而,曾经牛气的精壮爷们让家庭主妇、半大小伙子所替换,因为口袋的退出,让更便捷的编织袋所替代了;检验粮食的仪器也先进了许多;富裕的人们再也看不上去私藏那几把麦子,来换取食物。这都是时代进步的必然,却少了点原始的、狡黠的质朴农人情怀和乐趣。
幼年时,跟着长辈去交公粮,那是没有责任的看热闹、图新鲜,更是想吃点好的;青年时,自己偶尔去交公粮,那是家庭应尽的社会义务,似乎古来就天经地义;如今中年的我,却模糊了交公粮的往事,细细地追忆起来,还是一份值得享受的优美画卷。
于是,忽而又记起有一年交公粮时,老娘说过的一句话:你在外边工作,交公粮咱就交好粮食,也许你就吃的咱家交的粮。那时人们的普遍意识,都包含着善良和友爱,也是一种家国情怀的宣示。
皇粮国税制度的消失,是国家富有后仁政的昭示,也是一项固有活动事项的终结,让古老的农耕族群减负了一副沉甸甸生活重担,值得击节庆贺。
但对这一活动,可否作为物质文化遗产,申请保护起来,以便于教育我们的子孙后代,一定要牢记国富民才强的浅显道理。
念旧的目的,是要懂得珍惜当下的美好;曾经茹苦的艰辛,奠定了今日的稳定和昌盛;传承美德,才能继往开来,愿景在前。
二〇一七年六月二十二日于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