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与《鹿鼎记》是两部很有意思的书。表现的时间上,一为清之末造,一为清之初创。《鹿》中扬州十日的血痕犹在,满清正靠着武力巩固天下,韦小宝之流差不多还有些不服气地刚刚盘上辫子;《阿》中满清已经是摇摇欲坠,但是其影响却深入人心,阿Q之流头上的辫子已经舍不得剪掉了。阿Q与韦小宝的婚姻观,都一样,就是老婆多多益善;只不过,阿Q只能在梦里将未庄的女人想个遍,韦小宝则是货真价实娶到七个老婆(以后可能还要娶),是将阿Q的梦变成了现实。
阿Q是在内心世界无所不胜,韦小宝是在现实世界里无坚不摧。阿Q凭借的是精神胜利法,韦小宝靠的是中国人几千年的混世哲学:察言观色,人情练达,圆滑与厚黑齐舞。在畸形、残忍的世界里,保证自己活下去,这是两种不由自主的选择。
鲁迅刻画的阿Q,是几千年农耕生活方式影响下的农民或者失地无业农民之典型,七分无奈,三分无赖。冷硬荒寒的社会现实,变态无情的专制传统,农民的老实善良早被挤扁成麻木愚昧,一点点狡黠却针对更弱小者。阿Q是个最底层的弱者,处处碰壁,时时受欺,面对这个强大而黑暗的世界,手少缚鸡之力,口乏辩解之才。他惟有退回一隅,靠虚幻的胜利来维系仅存的自尊,让自己还能在外部世界中抛头露面。虽是灰头土脑,但嘴巴哈哈一笑,牙齿恨恨一咬,已经有了无限的满足和快乐。
韦小宝在杀机四伏的皇宫,在血雨腥风的江湖,稍有不慎,即会身首异处,甚至还要被撒上化骨药,尸体都荡然无寸。这境况真是人间炼狱,地上鬼城。应该说,韦小宝面临的世界(妓院,皇宫,江湖)更复杂,也更恐怖黑暗,更危机丛生。他比未庄的阿Q(阿Q面临的压迫更单纯)更难活下去。然而韦小宝却青云直上,这是为何?
韦小宝同样来自最底层,汉人血统(其母是汉人,其父不确),杂种身份,妓院出身:卑微而下贱。他首先的人生要义不过是活下去。韦小宝完全可采用精神胜利法(实际上他也无可避免地带有),那他可能就只能成为平庸一奴,苟且一隶,或早进宫当一真太监了。但韦小宝是于妓院中长大的。妓院,官吏可欺,绿林可混,也是世道人心可鄙。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妓院要智慧。其实这种智慧,我们的祖先早就拥有,而且代代相传。妓院不过是个特殊的继承者。韦小宝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必对这种生存智慧了然。
在韦小宝的心眼里,皇宫如是,江湖如斯。他先被熏染成了一个混混少年,继而被炼成一个混世魔王,在官场、情场、江湖都能够如鱼得水,原因全在于他游刃有余地将妓院的生存法则——更是中国几千年文化中独特的厚黑之道——演练得炉火纯青。独特的环境造就独特的性格和才干。清初的扬州:繁华之地,富庶之乡,完全不同于生活在辛亥革命时期封闭而愚昧的未庄;妓院又为三教九流出入,韦小宝的见识当比阿Q高许多。皇宫和江湖,更是险象环生的极致之境,这就使得韦小宝必定为了保全自己而将此智慧运用到极致之境。他的飞黄腾达,就是这种生存智慧淋漓尽致的胜利。
两本书里,都描写了一个革命与王权的对立状态。《阿Q正传》里,革命党似乎是将阿Q看不上眼的,甚至假洋鬼子这样的伪革命货色,也不准其革命;当时王权虽衰落如大厦将倾,其影响力却大而深,也是不需要这样的“无恒产者”的。可见阿Q是在一个被革命和王权孤立的境地。《鹿鼎记》里也有革命派——天地会。这天地会据说还是辛亥革命同盟会的源头呢。天地会和同盟会都将驱逐鞑虏作为要务。对于韦小宝这样一个底层者,天地会没有嫌弃他的七分无赖,三分天性。他们就是需要这种无赖去革康熙的命:正统的手段是于事无补的。站在康熙这面,权力未稳时,需要无赖;权力扩张时,需要无赖:正统的法则是无济于事的。革命派与王权者都看中了无赖的威力,甚至江湖人人对其称道,女子个个对其投怀。《阿Q正传》里精神胜利法——底层百姓在夹缝中无奈的选择;《鹿鼎记》里是王权与革命选择无赖,无赖大行其道。
再看主人公对革命的态度,亦是不同。阿Q是深恶痛绝(具有正统的卫道和排斥异端思想)又心向往之(可以改变自身命运),韦小宝对革命的态度要复杂理性得多:可以劫富济贫,但杀皇帝则不可:无论是满人还是汉人做皇帝,他对百姓好,就是好皇帝。这种朴素的思想,我们仔细分析,就发现问题。有这种想法的韦小宝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要真杀了康熙,虽可改写历史,但更重要的是将改写自己,将自己改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精明的韦小宝是不会动手的。
从根本上说,这是作者创作心态与目的不同所致。鲁迅站在启蒙立场,批判国民劣根性和传统文化;金庸站在平民立场,对中国社会作一个透视,展现世俗化的人的心理:对韦小宝,他要做的不是批判,而是反思和洞察。所以我们对阿Q是同情而鄙薄,对亦正亦邪的韦小宝,我们则是理解甚至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