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了,就在这夜幕即将降临时分,就在各家准备张罗准备吃饭的时刻。
包里没啥东西,挑挑拣拣也不过是两套能穿得出去的衣服,还有一套是朋友赠的。口袋里也剩着一百二十三块六毛。上面给回家的路费,一路颠颠簸簸坐着老式的汽车回到了家,也没办法。刚进来的人说城里修了高铁,一个小时就能回到了。可是,这么多年下来,身份证都不知哪去了,也没用,所以出的那天也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也给忘了,有什么办法呢。进来的时候,坐着老式的汽车,还好出的时候,还能找着那种老式的汽车回去,此外,外面的世界都变了。墙内墙外世界,隔着这几年,也就隔着这一个世纪。
辗转回到小镇时,他是最后一个下了公交车。他默默看着车窗外的小镇,似乎陷入了一种纠结。梦里他回了多少次,他已经数不清了,但梦里还是老样子,是他熟悉的,有味道的,路口转角有个卖槟榔的老阿婆,每次见到他,都会说:“哟,从哪回来呢,诺,吃口槟榔。”每次他还没接住那口槟榔,梦就醒了。顿时泪流满面,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又该痛苦了。现在呢,他还觉得这在梦里,这是梦里的另一个地方,因为他不太认识了。他默默地想着,出了神。前头司机关了头上旋着的电扇,回过头:“嘿,已经到终点了啊,下车了下车了哈,准备回去吃饭了。”这股格外突兀的东北口音唤回他的思绪,因为这不是当地的普通话口音,而且差异很大。他点点头,拿起身边装着衣服塑料袋,慢慢地挪到车门口。他又顿了一下,没敢一步就迈下车门口,没敢,他担心期待已久的回到的地方不是他要来的,又或是他担心有人认出了他,担心对方熟人说的那句:“回了啊。”该怎么接呢,不知道怎么接。那司机不耐烦再转头:“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话音也伴着最后一位乘客的脚步落下,司机不解,下个车就像上刑场一样痛苦的那人。可是司机没工夫去想,摁下按钮,啪地一声把车门吧把他退缩的后路都断了。他瞄了瞄这个小镇,还好,基本还是这个模样。路刷新了,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堆放着两个绿色大垃圾箱,还是那样,也没人关。右手边开了新的饮料店,店内哄哄,音响里放着年轻人潮流歌曲,每一句听得懂。店门口摆着小方桌,几个黄毛小子,坐着作站的站,围在一起打着纸牌,不时冒出几句骂了全家的脏话。他似乎透过那些少年的身影看到自己的年轻的模样,一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知天高和地厚,挥霍自己的青春。正准备转身离开,店里传出里挺好听的一首歌,歌词让他愣愣站了几分钟:“徘徊着的 在路上的 你要走吗…..”眼睛酸的不行,热热的。他习惯走到转角,去看卖槟榔的老啊婆。走到时,抬眼一看,那方小小矮矮的槟榔桌已经不在了,那里似乎一点也没有过槟榔桌的影子,地上曾经的满地暗红的槟榔汁印记也不见了。他走过去,心里有一丝怅然。他再走进一些,希望能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没找着,他大概也猜到了。转了个弯,看见了翻新的杂货铺,买东西的中年女人,是的,已经不再年轻。不想过多交谈,也不知从何谈起,他正要迈步走。身后的中年女子唤了声:“这里有人,你要买什么东西吗?”犹豫了一下,他转身用乡音问道:“我问一下,那转角处不是有个卖槟榔的阿婆,怎么不买了?”中年女子整理着货物,起身弹了弹灰,抬头答:“你说那买槟榔的阿婆啊,前年刚去世了。这生意本来也赚不了几个钱,他们家人也就撤了那个槟榔摊了。”中年女子见他眼熟,也没想起个人来。他沉沉回道:“是啊,之前老吃阿婆的槟榔的,我就问一句,谢了啊。”呢喃着,他便转身走了。
穿过马路,沿着这条大马路走着,那片夕阳一点点伴着他的步伐满满下落着。微淡的夕阳映照着佝偻的背,顺着大路一直走着,他庆幸着是这个点回到小镇,大街上没什么行人,大家都回家吃饭了。想到这,他又有点心酸着,本来想在杂货铺买些吃食回去,但是没人在等着他回家,他买这些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大路两旁都是紧挨着的人家,渐渐地,一家一户的灯亮了起来。这条路的尽头是日夜伴着这个小镇的海,在拐弯回家的那一刻,他似乎改变了主意。好像家里也没什么人在等着他,等着他好像只是个空壳子。这么想,他还是想着先顺着道去看看那片他日夜牵挂的海。想着,她的步子已经朝着那片海走去,还有100多米时,已经听到了潮水声,这个点该是退潮了。空气中轻轻地漫着属于海水的咸而淡淡的腥味,是的,这个无论过了几年还是不变。那种与这个小镇格格不入的不痛快感,顿时少了许多。不知不觉,眼前那片大海已经闯入了他的视野中,一股最强烈的熟悉感排山倒海向他袭来,伴着这片海的记忆不知从哪里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他蹒跚走向那片海,手里的塑料袋滑落什么时候滑落也不知不觉。那片沙滩还是有着太阳余温的温暖而柔软,一点点没着他的脚。他就像长途跋涉、饥渴无望的旅客看到水源一般,看到了一种活的希望。他朝着大海奔去,在沙滩里踉踉跄跄摔了个跟头,他,一个中年的男人,就像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肆无忌惮地痛苦了起来。强忍了这么久,在这片柔软的大海面前,虽有岁月的伪装都不堪一击。眼泪就这么顺着爬满皱纹的脸扭扭曲曲地滑了下来。他的哭声并不大,但足以撕心裂肺,他想把所有的苦都诉说给这片海,就像孩子想把所有的委屈诉说给母亲听一样,他找着了无所畏惧的避风港。
他哭趴在这片柔软的海滩上,紧紧抓着手里那把温暖的沙子,就像抓住母亲的手,把头埋进那沙子中,就像扎进了母亲的怀抱中,肩膀颤颤地抖动着,抽泣着。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岩石,那种轻软是母亲的安慰,一点一点传入他的眼中。他整个哭趴进了沙滩里,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哭累了,翻身一看,已经满天星辰,星星很远,但他还是伸手想去够一够,撑起身子。远处海岸线除了稀稀疏疏亮着灯光的捕鱼的船只,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双手搭在膝盖上,泪痕风干在沧桑的脸上,他就这样放空地看着这片海,想了许久。他站起身,一点一点走近那轻轻柔柔的翻滚的浪花,将鞋留在海岸上,他用脚尖去感受那温凉的海水,就像儿时母亲在轻柔地为他洗着脚,他满满地走进那轻柔的海浪里。那一刻,或许他就真的想随浪里漂去,他走过去的时候,是这么从容的,就让海水没过膝盖、没过腰间、胸膛、脖子以及头发,他是真的回归了这片海。在沉浸在这片海里时,脑子里浮现出,少时和小伙伴奔跑在这片海岸、嬉闹在这片大海的场景。胸腔里的空气被一点点耗尽,起初的他是没有挣扎的,像鱼儿回归大海里的自由,可是他游了起来,他在海里翻滚着,像找回了遗失的乐园。他是这镇子里出了名的弄潮儿,在这片母亲般的海里,他无法就这样死去,他倒是想,但是让一个会游水的人死在风平浪静的海中也是有点痛苦。在海中,他透过圈圈迷蒙的涟漪,看到了只露出半张脸的月亮,依然清冷的可爱。挣扎最后一秒,他还是浮出了水面,冷静了过后,他想被困在里面个把念头了,外面的世界还没看够就去了,实在不值得。他在海面浮了一下,翻个身熟练地挖了浪,回到了岸边。
像大海里的幽灵,湿哒哒地爬上了岸,他还是放弃了轻生的念头。他用手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在夜幕中寻找他不知什么时候丢,也不知丢在哪里的塑料袋。还好在沙子底下找打了,在袋子里还有两套干衣服,窸窸窣窣换了衣服后,便往之前的那个拐角方向走去。通过刚才自己这么一折腾,肚子咕噜咕噜开始叫了起来。再也没有集体的饭点,现在是出来的,该为自己活一把了。前边转弯过去,有几家夜宵店已经开始闹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