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外来户那片大杂居的土坡上,各方口音的人在一起,大家四邻和睦,孩子们更是无所顾忌,只要脾气合得来,都凑在一起玩耍。
我家西边是曹叔一家,他家有一儿一女,与我年龄相近,加上我们是老乡,关系格外亲近一些。
曹叔算是我们院里的文化人,在办公室工作,下班回来经常胳膊肘下夹着个小皮包,那是脑力劳动的标志。曹叔总是神采奕奕,说起话来黑眼珠咕噜噜转,我不知怎么特别喜欢盯着他的眼睛看,一旦被他那只总在内眼角的眼珠盯上的时候,就吓得赶紧低下头。
曹叔爱开玩笑,只要他在就不会冷清,一会逗笑了这个,一会又惹恼了那个,总是咧着嘴坏笑。曹叔有个小女儿,娟,聪明活泼,古怪精灵,曹叔经常拿他的小情人开玩笑,比如:“你看你的眼,立眉竖眼的,哪有我的好看?”又或者“我们娟真俊,就像我!”不管他是真夸还是假损,娟都会抓起个什么东西扔曹叔,或者追着曹叔踢打,曹叔则在前面躲闪着跑得喜笑颜开。
我家是截然不同的,母亲不苟言笑,我记忆中她就没开过玩笑;父亲呢,别人说好笑,可是他在家也是不苟言笑。像曹叔父女那样嬉笑怒骂,在我家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我特别喜欢看他们父女俩在一起打闹的样子。
不过也有让我懊恼的时候,通常以下画面上演,我就控制不住地生气:不管是在我家,还是曹叔家,娟都可以对我视若无睹地对着我妈撒娇,比如要我妈抱在怀里,比如坐在我妈脚上让我妈晃悠她玩,还比如胳膊环绕着我妈脖颈脸贴脸地亲近。
我不知道一个小孩竟然可以对别人的妈妈做出这种举动?!即便是我自己亲妈,我都做不出来!我一方面生娟的气,她怎么可以讨我妈的爱,另一方面我生我自己的气,为什么我就不会,做不来呢?
直到现在,有一天我问母亲:“你是不是小时候很少抱我?”母亲说,是的。母亲说她不会,她不会像我现在对点点一样,亲亲她抱抱她。她不会,没有过。
所以,即使我爱我的母亲,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接受和她肢体接触,没有办法和她亲昵。她抓着我的手,我会赶快抽开,感觉别扭,更别提搂搂抱抱。
生活在一个大院里,相互帮忙是很方便的;但是,家丑也会公开。西边曹叔一家嬉笑怒骂,欢喜冤家一样给大院添了不少笑声,东边的老四家可是经常哭喊叫骂,真真是冤家聚头!
老四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常常在吃晚饭的时候,他家小女儿就哭着咚咚咚跑来我家,对我父母说:“大娘大伯,我爸妈又打起来了,你们快去看看!”我们便赶快放下饭碗,父母去拉架,我去看热闹。
他们打得最厉害的一次,画面极具戏剧性:男人把女人摁倒,骑在身上,一手抓着把斧头,凶神恶煞;女人龇着牙恶狠狠地咬着男人的另一个手的食指;男人吐着唾沫星子说:“你给我松开(口)!”女人死死咬住,牙缝里隐约哼哼出:“你砍祖爷(土话,对我的自称)!砍呀!”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先开始还新鲜,看他们怎么变着花样打架,后来我都懒得去看了;父母估计也是,可是又不得不去。
这世上有很多婚姻并不是因为爱情,不过是为了搭伙过日子。幸运的,在天长日久里生长出感情;不幸的,就没有。但男人没有女人难免寂寞,女人没有男人就失去了经济来源,所以,继续凑合着搭对过日子,打也打不散。
在我们这片烟火味极浓烈的杂居区里,有一户人家——王叔家,如一朵清莲亭亭立于其中。他们不广交,父母相敬如宾,孩子也都斯斯文文,跟我们这些每天大呼小叫,到处疯跑,爬墙头下土沟的小野人显然存在质的差别。
王叔院子里种着蔬菜——大多数人家院子里都是光秃秃的,个别会种花,种菜的只此一家——这是他家第一个与众不同之处。王叔也在井下做活,但他跟别的下班就打牌的爸爸不同,他总在园子里忙活,给秧苗掐岔、捉虫,或者施肥——有必要说明下,是粪肥。在那片只长荆棘草的贫瘠的土地上,我不知道王叔怎么能种出菜来。他还自己施粪肥,好几次见他鼻孔塞两条白色的卫生纸条,在园子里忙得不亦乐乎。
王叔王婶话不多,说起话来也总是轻声细语,从没见他们急赤白脸地争吵过。他家堂屋有一张沙发,一张餐桌,这该算是他们的客餐厅;餐桌后面是隔断开的一小间厨房;堂屋左右是两件卧室,一般非请勿入。
这是很新鲜的一件事,因为我们那片大部分人家是没有客餐厅卧室之分的。一个房间里三分之一是土炕,一个单独的或者和炕连着的灶台用以烧火煮饭,地上几张大衣柜,这是最普遍的布置。人们吃饭就在炕上摆上碗筷围坐在一起吃,下午在炕上搬来小方桌就可以来几圈麻将,晚上在炕上铺开被褥睡觉,一张土炕,或者说一个房间就基本能汇集所有功能。
沙发?简直太讲究了!功能分区?根本没见过!这是王叔家与众不同之二。
第三,就是不管什么时候去他家,家里东西都整整齐齐,列队一样各就各位;就连地面连个渣也看不到。我就很好奇,他们家怎么这么干净!
要知道,我们是住在煤站下面。每天大风一刮,院子里就蒙了一层淡淡的黑尘。屋子里窗台永远都别指望擦干净,你刚抹布擦过,半小时摸上去,又是一层煤灰;炕上也是。我每天放学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擦窗台擦炕。
我家地面只在晨起刚刚打扫完干净;生火做饭时,就有煤渣掉在地上;择菜洗菜时,就有泥土和水掉在地上;总之,我们这些人家的地面很难干净,尤其在我们还小的时候。
这样环境里的王叔的女儿也和我们不一样。举一个例子,大家在我家一起嗑瓜子时,王叔的女儿把瓜子壳都放在手里,手里满了就扔进炉坑(放煤渣的地方,兼做垃圾收纳);我们其他所有孩子都是一边嗑,一边随手往地上一扔。
我对王叔家一直都有驱不散的好奇,我觉得他们不属于我们的世界,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知道了一个词“贵族气质”。
人生际遇难测,否极泰来固然欢喜,若变故让生活窘迫,愿我们的精神依旧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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