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长恨歌》为什么要叫长恨歌?
因为杨玉环说,她和她的三郎立誓要「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是她却死在了马嵬坡。一对恋人天人永隔,故而「长恨」。
答案或许没那么简单。
「长恨」到底是谁的恨?作者对这段爱情的态度是同情还是否定?《长恨歌》是写实还是虚构,抒情还是叙事,讽谕还是感伤?马嵬兵变有没有隐藏剧情,杨玉环到底死了没有?为什么杨玉环死后,诗里还要写「海外仙山」的内容?
是不是有点乱?听过几个前人开的脑洞后,也许你就更乱了。
比如俞平伯在上世纪20年代做的一个「大胆的假设」:杨玉环其初没有死,而是在马嵬坡下被六军劫走,下落不明,三郎背了那么多年赐死杨玉环的罪名其实有点冤。临邛道士鸿都客「上穷碧落下黄泉」要找的不是杨玉环的魂魄而是她本人,结果找到了疑似做了女道士并沦落风尘的贵妃。「长恨」,恨的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80年代,这个推测被周煦良旧事重提,但他理解的「长恨」恨的是杨玉环把唐明皇给忘了,恨的是她对爱情不忠(此处应有吐槽)。
马嵬坡的隐藏剧情在索隐派的不断深挖下,细节不断丰富,一直讲到了贵妃跟着遣唐使的船东渡到日本。
这类「隐事说」的基础,其实是把《长恨歌》等同于真实的历史,所以不仅要解决杨玉环做寿王妃那段为啥不见了,更要努力把「海外仙山」的内容落到实处。
除此之外,白居易本人的八卦也被人挖了 。王拾遗在《他生未卜此生休——论长恨歌的主题思想》中考证,白居易有一个相恋却没能相守的地下恋人「湘灵」,当他被贬做江州司马时,随身还带着这位「东邻婵娟子」赠他的一双鞋,想象着和她「双行复双止」。所谓「长恨」,不过是借他人酒杯,一抒自己的爱情之恨罢了。
除了这些太过「小说家言」的脑洞,「长恨」到底恨的是什么,最大的分歧还是在爱情说还是讽谕说上。
在和《长恨歌》同题材同内容的《长恨歌传》里,陈鸿写了《长恨歌》创作缘由:元和元年冬十二月,王质夫、陈鸿和白居易一起游览仙游寺,闲聊时侃到了唐明皇杨贵妃的故事。王质夫对白居易说,你那么会写诗,写写这个故事吧。于是白居易就写了《长恨歌》,用来「感其事」,也「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
陈鸿一下子给《长恨歌》安了两个创作目的,那么「长恨」究竟是打算「感其事」还是「惩尤物」呢?或者兼而有之?
白居易说「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自己把《长恨歌》归到了感伤一类,但《长恨歌》中真的没有讽谕吗?
诗的第一句,就是「汉皇重色思倾国」。唐朝人喜欢以汉代唐众所周知,「汉皇」显然即是「明皇」。
以当时的价值观而言,「重色」绝不是一个君王的优点。从这一句一直到「渔阳鼙鼓」之前,所写的内容只有两个字——「专宠」。
这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钟情,而是一个帝王对宠妃的沉迷。「三千宠爱在一身」之后,「从此君王不早朝」、「姊妹兄弟皆列土」以及六宫粉黛的怨旷(这个主题元白等人曾反复题咏)等等,都是这份专情的副产品。站在客观的视角写两人的这段「爱情」生活,诗中流露出的绝非赞赏的语气。
花团锦簇的文字背后,是山雨欲来的预警。这一切在「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达到顶峰。蒙太奇式的剪接,是古人惯用的春秋笔法,熟悉古诗套路的,都能感觉到这句话中的讽谕味道。
无论如何,唐明皇与杨玉环的爱情,是安史之乱的因。这不是「女色误国」的兴师问罪,而是历史的蝴蝶效应。处于大唐帝国权力核心的李杨之爱,从一开始,就无法超脱于权力的游戏。
在「渔阳鼙鼓」之后,叙事视角切换到了杨妃身上,笔调也从评判转为了同情。「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这不是「红颜祸水」的下场,而是一个美丽形象的殒落,甚至可以说,马嵬坡下的这一幕,就是整个大唐盛世由盛转衰的一个象征。
从「黄埃散漫风萧索」到「魂魄不曾来入梦」,是《长恨歌》写得最好也最动人的部分。如果说《长恨歌》是一首爱情叙事诗,那么直到这一段,展开的才是关于爱情的内容。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在前一段中致祸的「专宠」,在这里成了可贵的「专情」。「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回銮之后,李隆基面对的就是这样物不是人亦非的现实。空有一个太上皇的名分,改变不了江山、皇位、爱情乃至整个人生都已在这场动乱中失去的现实,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这是一个人生已走到尽头的老人,对着旧时光的遗迹怀念起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个女子。
玄宗的人生,往前已无路可走,只能向人间之外寻一份希冀。虚无缥缈间那个非人非仙非鬼的杨太真,与其说是道士寻到的,倒不如说是玄宗想象中的那个「天上人间会相见」的心上人。
因此这个杨玉环会思念,会伤感,会「含情凝睇谢君王」,会重提七月七日长生殿的密誓,唯独不会恨李隆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虽是接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来的,但却不是杨妃之恨。
从头至尾,诗歌对于杨玉环的刻画一直都是外视角,甚至在这一段里,她的一言一行也都是出现道士眼中的。《长恨歌》写的不是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而是李隆基对杨玉环的爱情。唐明皇才是这首诗的主角,杨妃只是作为他爱情的客体存在的,所以她只会爱,而不会主动去「恨」。
无论是「感其事」还是「惩尤物」,写到「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也就足够了,白居易为何还要写一段海外仙山的传奇故事?
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认为,这一段混入了汉武帝与李夫人的故事。「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贵妃。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李夫人》)「泰陵」就是唐玄宗的墓,「此恨长在无销期」似可作《长恨歌》注脚。《李夫人》显然是为了讽谕的目的而写,但卒章显志的「不如不遇倾城色」,仅仅是在追悔吗?
白居易的《新乐府》中,有一首写明为「止淫奔」而作的《井底引银瓶》。诗中最后的劝诫,是「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但这段「政治不正确」的「爱情」,呈现在诗中却是 「妾弄青梅凭短墙,郎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美好,诗中对这位女主人公,不见指责只见同情。
无论是写汉武帝,还是唐明皇,还是这位大胆私奔的女子,这几首诗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诗中存在着社会与个人两种不同的参照系。在社会的范畴,个人的情欲是不被赞同的,但这不等于否定了它在个人世界中的美好。
「人非草木皆有情」,「惑人」的不是平时我们理解的贪欲,而是「情」。情能惑人,不是因其邪恶,而正是因为其美好。越是美好,才越会让人沉溺其中难以割舍,但这种沉溺是非理性的,在社会的范畴是不被赞同的。而回到个人的世界,显然,白居易并不是不懂爱的。
如果「湘灵」的那段传言属实,也许这一切就找到了原因。
陈允吉在《从<欢喜国王缘>变文看<长恨歌>故事的构成》的观点,似可提供一个理解《长恨歌》的思路。
这篇文章认为,《长恨歌》很可能受到了唐代流传甚广的《欢喜国王缘》变文的影响。变文故事讲的是欢喜王宠爱一位有相夫人,一天突然发现夫人的气色预示着她会七日而亡。夫人去向一位比丘尼求延寿之法,对方劝她莫贪恋尘世而应求诸天上,让夫人受斋戒。夫人归来后身亡,国王思念不已。夫人在天上也对国王念念不忘,下凡与他相见,劝说他也受斋戒,最后两人一起生天。
根据论文中的考证,在原来的佛经故事中,有相夫人夭亡是因为恃宠让国王违背规矩为自己弹琴。放纵的情欲,在人间是致祸的根源,而在超脱于凡俗的快乐之后,两人才终于得以在天上团圆。
这与《长恨歌》的确异曲同工。「渔阳鼙鼓」始自李隆基对杨玉环「帝王家罕见」的真情,这段爱不为不真不为不切,然而当李杨二人沉溺在爱情中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世界时,却给周围的世界带来了毁灭,最终也拉上了他们的爱情作陪葬。但是最终,能于一切毁灭之后给人惟一的安慰的,却只剩下了爱情。
耽溺的情欲是罪恶之源,升华的爱情却是救赎之道。「长恨」,恨在个人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冲突,理性与感情的矛盾。这个冲突,唐玄宗解不了,白居易也解不了,人间解不了,只好寄望于「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所以只能「长恨」,只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最终《长恨歌》中的这个「恨」,最后在《长生殿》中被洪昇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