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今天晚上,我就二十岁了。
一周前,我突然更改了自己的作息,七点钟准时出发去芷园,吃完绕到东区运动场,蹲一两场球赛。广州这个时节已经相当寒冷,夜晚出来走路的人变得稀疏,天空比任何时间都要白,似无垠而清澈的水,正在缓慢地结冰。在运动场和食堂门前,有一条宽阔的大路,连着紫荆桥,路两旁是崭新的路灯,到了某个时间段,就会亮起,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你不知道黑夜和光亮哪一个先来。
看台上零星坐着几个人,左顾右盼,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我挑正中央的位置坐下,太阳夹在弯曲的穹顶和座位之间,急速坠落,如同一只微微合起的眼,远处的青山与楼房悉数黯淡,空旷的空间将高速公路上传来的声音吸食干净。两支队伍在场上踢球,中线尽头堆着两山书包,三五个替补坐在旁边,为每一颗进球振臂高呼。就在这时,围墙边上的四盏大灯同时打开,操场上一片光明,我想,如果能下点雪就更好了。我想起第一次拜读双雪涛老师的作品是在高二。我从高中的书店里高价买来了一本《聋哑时代》,一开始以为是一本类似于韩炳哲《倦怠社会》之类的哲学性读物,很久都没有勇气翻开,并为花掉的钱所后悔。直到某天我在回家的校巴上突然将这本书翻开,并随之掉入1997年的夏天。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被打败了。”这句话深深刺入了我的胸口,像封闭的山谷猛然敞开,大风无休止地刮过来。我在球场旁边静静看了半小时,离开运动场的时候有人正在带球破门,其他人变着法子想截住那颗飞奔的球,我没有回头看他,因为他提醒了我,我还有一篇未完待续的小说要写,关于自我和本我的对话,一些过分遥远的想象。
在泰山区有一家时髦超市,我买了一瓶真露,两小盒饼干,还有麻薯和泡芙,每当我想写出点东西的时候,我都想办法填饱自己的肚子,制造一点点微醺,这是不为人知的秘诀。进宿舍之后我收拾了衣服,添了杯水,拆好麻薯和泡芙,撕开饼干,开始弄小说。弄了三个钟头,真露已经倒完了,白水喝了五六杯,饼干吃得一干二净。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写什么。人生海海,二十年如白驹过隙,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好像说什么又都太晚了。我在不算遥远的童年时代所遇到的那群人,中年已至老景,天命之年,不能一口气说太多的话,不能一下子走太长的路;小孩子已脱胎于血肉,愈发精密,也愈发危险,懂得利用牙齿和武器捍卫自己的玩具,这些时光如此模糊,好像一瞬间,我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孙犁说时代如马车,有的人坠车伤毙,而时代的车轮仍奋然不已。既然穷其一生,不管怎样都是在奔跑,主动也好,被动也好,像我这样的懒人,或许文学才是现实世界最安全的出口。在更迭如此频繁的时代,我总得做些什么,不然总会以为自己的人生没有损失,但在落笔的间隙,又时常动摇,因为很多人早已变得模糊,我越想记住他们,我就越在篡改关于他们的记忆,在脑海里把他们改得面目全非,最后变成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回忆。
二十岁,按理说这辈子过去了快四分之一,我一想到还有一个死在等着,我就想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要活。我从高中开始想,想到现在,死了的人不会告诉你死了以后是怎样的。是一团神秘的空气,还是一片璀璨?这我们都不知道。我一想到要永远沉睡和消失,就觉得人生幻灭,并迫不及待想抓住什么。我向书籍寻求答案,关于对待时间的态度,有人写未来,有人写过去,当下成了失语的状态。当然,写当下是非常难的,因为它没被沉淀过,你很难看清,它在流动着,你又很容易失手。每次跨过车陂涌,看到桥面上飘满和我一样的幽灵,年轻的身影汇入晚霞,回宿舍接着推杯换盏,眼睛一闭一睁,又要重复同样的程序,度过同样的寂寞和空虚。
但这仍是值得感激的,感激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我遇到的那群家伙、朋友还有老师。他们当中,有的人给过我鼓励和赞美,帮我辨别什么是爱,什么是恨,指出我的错误,教我如何写作、使用钢笔和动词,也有的人,他们所能做的只是远远地注视,却在无形中施予我更大的勇气,我才能持之以恒地继续写作。尤记我高中的语文老师,高个儿,国字脸,我还记得他的长相,却已失去了描摹的底气。高中作文时兴议论文,我写得极其痛苦,满纸喷粪,常常作满前半段就开始咒骂题目,或者涂鸦漫画里的小人儿,有几次得了二十多分,排到全级200名开外。我心灰意冷,唯一的利器钝了,立显平庸,只能在随笔里写写小说和散文。老梁却鼓励我,当众表扬我的小说,让我在高中惨淡的作文写作外,还能咬咬牙坚持下来。记得高考前最后一天去找他,他独自坐在办公室的茶几前,周围没有人,我站在他身边说了些什么已经忘记,只记得他仰头看着我,满怀期待而无所求,眼睛明亮非常,和我初见他时一样。后来我在写作的过程中,每每有过放弃的念头,都会想起老梁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我就感觉有人在按我的脑袋。
属于我人生的第一个二十年已经过去了,未来不知道还会有几个二十年。我曾经答应蔡幼姗,一年至少要写一部短篇小说出来,现在看今年多半是要爽约了,因为我发现今年想说的,去年已经被说去一大半了,就姑且用去年那篇顶替一下。想想还有那么多暂待发生的事情,那么多暂未谋面的人,在远方的某一个节点处等着我,我就满心欢喜。幸福像洗澡水一样淹没了我,我来不及系鞋带,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冲出门去。有人在等着我,他们已经等了我很久,快要消失,快要绝望,但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在时间没走完之前,他们是不会放弃我的,而我,马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