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012号病房内。

持续了30天的淫雨霏霏天气终于过去了。

阳光拨过层层的白云，照在人来人往的上海滩上。蝉鸣唤醒了晴天，清风捎来了芬芳，香樟树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地笑着，摇曳的光斑稀稀落落地洒在地上。

慧儿坐在病房的窗边，眼睛充满着血丝，略显干涩。她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香啊，阳光又归来了。”

说毕，她扎起凌乱的秀发，望着病床，眉头一皱，眼睛又湿润了。

“God bless you！好天气又归来了啊！”慧儿的肩膀被轻轻地拍了一下。

又是熟悉的声音，明显这声音比三年前更有中气了。

“是啊，我也想他归来啊......”慧儿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老刘，今天教会不用祈祷吗？”

“昨天已经祈祷了，我天天都为他祈祷啊，上帝会保佑他的，我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慧儿，你累了，先回家休息吧，今天到我轮班了。”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像磐石一般，虽然盖着几层被子，但是盖不过瘦骨嶙峋的躯体。

“医生上午过来检查了吗？”

“来了，说情况比较稳定，还是那句话，等待奇迹了。”

床上的人虽然瘦削，但是血色看上去还不错，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指甲被剪短了，双手青筋突兀，略显蜡黄，手背插着针管，一点一滴的营养液顺着管子，流进了他的体内，维持着他虚弱的生命。

他的胸腔保持着规律的起伏 ，有时候透不过气，只是生理本能的反应，睁开眼睛，咳出痰，之后又闭上了眼睛了——这是植物人的症状，并不是醒来的征兆。

“我还是过了中午再走吧，我再陪他多一会，也许下一秒就有奇迹呢。”阳光照在慧儿的半边脸上上，嵌进了她眼角的鱼尾纹中。

临近中午时分，阳光从窗外钻进病房。窗台上养着几盆仙人掌，贪婪地沐浴着阳光，愈发的青葱，愈发的透绿，比三年前大了许多。咋一看，病房内的影子恰巧拼成了一个“归”字的草书。

“咳咳......”连续不断的咳嗽声惊醒了在小憩的慧儿和老刘。

“他又被痰卡住喉咙了吧，我来帮他吸痰。”

说罢，慧儿动作娴熟地操起了吸痰器，对着他的咽喉切口处，小心翼翼地吸出了几口浓痰。

“慧儿，你看，他....他....他眼睛睁开了，嘴巴在颤动.......”老刘声音颤抖，激动地喊道。

“慧....儿......老......刘......你们怎么在这儿呢，我现在在哪儿？”

“勇哥，你终于醒了，我们等你三年了，三年了啊，奇迹发生了.....”慧儿哽咽着说，泪水忍不住滴落下来，浸湿了半边的床单。

“我，我我发生了什么事？”程勇说话稍显吃力。

“你三年前，从码头开车出来，冲破了警察的关卡，在十字路口被货柜车撞了，当场就不省人事，后来被曹警官及时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终于救过来了，但是你却成了植物人，睡在这房间三年了，医生说，能不能行来，就看你个人造化了。”老刘一字一句把事件全过程详细地告诉了程勇。

“我都忘记了，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睡了一觉 ，感觉天亮了，我就醒来了。哈哈哈哈”程勇说着说着笑了，摸了摸头顶。

听毕，老刘和慧儿都泪流不止，紧紧地握住程勇那枯树般的手。

“哎呀，三年了，我咋头发都掉光了，成了个秃子了，等出院后，我要买瓶霸王生发水。”程勇笑着说，他想讲个冷笑话让大伙没那么悲伤。

“我通知了老吕和黄毛，他们很快就过来啦。”老刘摇摇手中的诺基亚，擦干泪水，咧开嘴笑了。

“老吕最后得重病死了？黄毛逃过了警察的追捕，被车撞死了啊？他回不了家乡了......”程勇的心想着，难道这是做的梦？但他感觉又那么真实，就像是昨天发生一样。

“老吕？黄毛？他们不......”程勇不相信自己听到的，重复着两人的名字。

“对对对，他们快到了，黄毛开车搭着老吕过来的。你躺在医院的三年啊，我们四个人轮流照顾你，可辛苦了，每晚都睡不好啊，特别是慧儿，像你妈一样照顾你呢，你看她头发都白了。”

阳光中，慧儿的双鬓的几根白发随风飘飘，特别耀眼。

确认了老吕和黄毛还健在的消息，程勇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辛苦你们了，如果没有你们，我可能就醒不来了。”程勇双手撑着病床，慢慢地坐起身来 ，背靠着枕头，双眼早已通红 ，被泪水漫湿了。

“别这么说，快吐口水重新说过，醒来了就好了，以后一定会好好的！”慧儿赶紧接上话。

“好好，我们....大家会好好的。”程勇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

“我这些年住院费用呢，我工厂都破产了啊，已经还不起钱了。还有我儿子和老爸怎样了？”

“勇哥，这个不用担心，我们全国的病友啊，还有公益基金会，都主动给你捐款了，足够支付你治病费用了。你儿子和老爸都在我家，吃得好睡得香，一切都好着呢。”

“慧儿，谢谢你，谢谢你们 ，如果没有你们，我 ......”程勇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抽搐着鼻子，激动地说不出话了 。

“叔叔好！”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跑进了病房。

“这孩子好像老吕啊”程勇看着站在床边的小男孩。

说罢，老吕和黄毛提着东西，大步流星走进了病房。

“勇哥啊，你终于醒来了啊，我们等得好苦啊！”老吕和黄毛异口同声。说罢，俩人直接紧紧地抱住了程勇，像是遇见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

窗外阳光更灿烂了，热辣辣的，厚厚的云层飘散了，露出蔚蓝的天空，树木在阳光下尽情的生长，绿油油的叶子尽显勃勃生机。

老刘和慧儿站在边上 ，傻傻地笑着，笑着 ，鼻子一酸，笑着笑着，泪水又落下来了。

“好啦好啦，你们压得我胸太痛了，让我透透气吧。”程勇虽然这么说，但是他耗尽他全身的力气，把两人抱得更紧了。

时针指向了十二，闹钟响起来了，这是程勇平常的午饭时间。

三人不知拥抱了多久，老吕和黄毛终于松开了。

“这是我儿子，吕文君，今年四岁了，念幼儿园中班，快叫叔叔。”老吕说着，温柔地抚摸着儿子的头。

“叔叔好！”小男孩又甜甜地叫了一声。

“老吕啊，你不戴口罩了啊，你不怕病菌感染吗？”程勇突然发现了这个细节。

“我的慢粒白血病痊愈了，现在健康着呢。你出车祸之前，是你作为中间人，推动了我们国家和印度合作建厂，研究了一款新药，只要200一盒，还被纳入了医保，治愈率能够达到了100%。这还得谢谢你啊。”

“我怎么不记得了呢。”程勇挠挠自己的光头。

“勇哥，医生说了，你因为受到强烈撞击而导致部分失忆了，不过会慢慢好起来的，车祸前的事你都会慢慢记起来，记不起来的，我们都会一一告诉你的。”黄毛第一次对程勇说了这么多话。

“这就好，这就好，这就好......”程勇叨念着。

“还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说......”黄毛停住了。

“说吧，没关系的。”程勇笑着说。

“本来法院要以贩卖假药和走私罪判处你有期徒刑5年的，但是鉴于你的出发点不是以盈利为目的，而是帮助病人 ，同时你处于昏迷状态，我们和全国的1012名病友联名上书，向法院求情，最后诉讼被撤销了，你是无罪的。”老吕一气呵成，把整件事说清楚。

“谢谢你们，谢谢大家，我......”程勇的眼泪又溢出来了。

“勇哥，你前妻两年前给你一封信，在床头柜的花瓶底下压着，你打开看看吧。”慧儿说。

程勇颤颤巍巍地拆开信封，打开信纸，那时前妻的手写的信。大概意思说不带儿子移民了，儿子留给程勇，让他好好照顾儿子 ，不然的话，自己看着办吧。

程勇念完信，仰天大笑起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概就这样。

慧儿、老刘、老吕、黄毛都笑起来了，冷冰冰的病房洋溢着欢声笑语。

“对了，勇哥，吃个橘子吧。这是我家乡种的，今天刚新鲜摘下的，老甜老甜了。”老吕突然冒出一句。

“我先吃了一个试试。”黄毛伸手拿了个橘子，一尝，皱紧眉头，说“酸不拉几的！”

“哈哈哈哈哈哈......”大伙都笑了。

“勇哥，吃我的带来的凯里水晶葡萄，比橘子更甜，我都洗好了，快尝尝。”

“好好好，我都尝尝，慢慢来，别着急”程勇接拿过橘子和葡萄，慢慢地尝着，泪水又不由自主地落下。

“肯定是葡萄酸死了，哈哈哈哈哈”老吕开玩笑地冒出一句。

“是你的橘子太酸了，都让勇哥酸出泪水了。”黄毛不甘示弱。

第二章，四年前的火锅店内。

三天后，程勇健康出院。

程勇拍了拍灰尘，穿上了那件深色的皮夹克，把皮鞋擦得油光可鉴，带上一顶假发，梳成四年前的模样，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似乎看见了三年前的自己，年轻、大腹便便，胡子拉碴，现在容颜苍老了，大肚子没有了，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衣服也不大合身了。

“睡了三年，减肥了60斤，还不错。”程勇心里暗想。

四年前熟悉的火锅店内，一切如旧，还是门口的那张桌子，只不过多了四人——慧儿的女儿、老吕的媳妇、程勇的儿子和老爸。

“起筷，别客气，放开肚皮吃吃吃，今晚我请客！”程勇拿着筷子，涮了一片羊肉，对着大伙说。

“谢谢程老板！”大伙大笑着说。

“对了庆祝勇哥健康出院，回归小分队，我们来敬勇哥一杯好不好！”

“好！”大伙异口同声。

“小朋友喝果汁，不能喝酒哦。”还是慧儿细心，倒了两杯果汁给小孩子。

“干了！”

碰杯声响，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大伙咕咚咕咚地喝下啤酒，一饮到底。

“谢谢大家，这三年无微不至的照顾，鄙人无以为报，感谢大家.......慧儿、老吕、老刘、黄毛，你们是我这一辈子中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没有你们，可能我就活不过来了，我这杯敬你们......”

程勇把酒杯举在半空，眼睛湿润了，语气激动。

“还有我呢，你忘记了。”一个声音随着推门声进入了火锅店。

“曹....曹....曹警官，你怎么来了？”程勇始料未及。

“我干嘛不能来，我可是你四分之一个救命恩人啊！大家，不好意思啊，办完案晚了点。”曹斌说罢，抢过程勇的酒杯，一饮而尽。

“你刚出院，身体不太好，少喝点。”曹斌呼出了一口酒气。

“曹警官，你怎么是我四分之一个救命恩人呢，你完完全全的救命恩人呢？”

“抢救你的医生是四分之一个，慧儿他们是四分之一个 ，全国1012个病友同胞是四分之一个。所以呢，我不就是四分之一个嘛。”

话毕，曹斌呵呵笑起来。

“对啊，我怎么想不到呢，哎呀，睡太久了，脑子都不灵光了。”程勇拍拍着自己的头，假发掉落下来了。

大伙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淘宝货，质量不咋滴，我明儿投诉卖家去”

末了，程勇和大伙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叔叔，你的头好亮啊，好像一片荒芜的土地。”慧儿的女儿说道。

“聪明，比喻都用了。”程勇竖着大拇指。

“叔叔，老师昨天教我的。”慧儿的女儿甜甜地说。

小小的火锅店内洋溢着快乐的笑声。

“程勇啊，曹警官说得对，他们都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都得感谢。没有慧儿，我和孙子现在应该流落街头了，你看我现在一口气上八层楼梯不喘气，每顿还能吃上两碗米饭，精神好着嘞。”程勇的老爸说完，举起酒杯干到底。

“老爷子，少喝一点儿，你醉了我们可不抬你回去。”老吕微笑着说。

“我就睡在火锅店了，明天起来继续吃火锅，生活美滋滋。”

听了这句话，每个人脸上都满溢着舒心的笑容。

酒过中旬，话到一半，大伙都打着嗝。

“来来来，大伙吃个橘子消化消化，酸酸甜甜正合适。”老吕从背后魔术般的变出了一大袋橘子。

“来来来，大伙吃点葡萄消化消化，算算甜甜正合适。”黄毛也拎出一大袋葡萄。

“是凯里水晶葡萄啊，记住，是我家乡贵州凯里的葡萄，才这么好吃。”黄毛又补充了一句。

“你学我说话干嘛，抢生意啊哈”老吕说了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席间一片笑声。

可是程勇这次低下了头，脸上渐渐褪去了笑容，愁容渐渐爬上了干枯的脸上，似乎若有所思。

“程勇，怎么了？”坐在旁边的老刘发现了程勇异同寻常的表情。

大伙的笑意突然间止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程勇。

“有什么事可以跟大家说啊，都是自己人！”曹斌第一个开口。

“是啊，是啊，说出来吧。”慧儿接了话。

““我服装厂倒闭了，又欠了这么多外债，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两行泪从程勇的眼中滑落。

“外债的事，我们帮你搞掂，算是我们借你的，以后分期慢慢还，不用利息！”老吕拍拍胸脯，语气坚定。

“对对对，有我们呢，外债这事这么定了！”老刘用力地点点头。

“病友群的有一些群主是做服装行业的，我帮你联系他们。还有我以前做人力资源的，招聘员工的事，包在我身上！”慧儿毫不犹豫说道。

“我没什么能耐，但是我懂外语啊，不仅英语 ，我还会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阿拉伯语，我可以把你做外贸生意，让服装出口到国外。”老刘接着说。

“我没什么一技之长，但我大学念的是服装设计，虽然好多年没做了，但是我水平保持得可以的。以后我就是你服装厂的首席设计师！”老吕说完，举起杯干了。

“勇哥，我做饭炒菜还行，我叫上几个好姐妹，把你厂子的饭堂包了，保证让你吃好喝好身体好，半年胖100斤！”老吕的媳妇兴奋说道。

“勇哥，我会开车啊，我还考了B2驾照，驾驶技术杠杠的！以后购买原材料，运送服装这些活儿，我承包了！”黄毛的长发飘逸起来了。

“我也认识了一些国内服装批发的老板，厂子重新办起来了，我跟你介绍介绍。”曹斌也开口了。

“你猜，我能给你做什么？”程勇的老爸挑了挑眉，故作神秘。

“老爸，你就好好养老吧，厂子这些重活，你老人家干不动了......”

“我上了两年老人大学，是慧儿介绍我去的，学了两年电商，我还有毕业证书呢。现在给我做淘宝，我可擅长了，你的衣服可以放上淘宝上卖，我给你好好打理网店！”老人说得眉飞色舞。

“哇，老爸，看不出来啊，牛逼了！”程勇向老人竖起了大拇指，笑嘻嘻地说。

“可不是嘛，活到老，学到老！”老人迅速接了句。

“谢谢你们，感谢你们，我敬你们！......”说罢，程勇举起杯，站起来了。

大伙也举杯站起来，一起碰杯干了。

每个人都热泪盈眶，笑着喝着说着.......

这一晚的月光特别皎洁，这一晚的星空特别璀璨，这一晚的夜风特别清爽。

周边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街角这一家小小的火锅店还在营业，透出的灯光满满的都是温暖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