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书生情结”》
大概都想不到,毛泽东内心深处,最愿意的社会身份,应是“文人学者”,而非“革命家”。但同时他又是反“旧文人”的。这看似矛盾,实为性格与理念上的张力。只可惜身丁乱世,无论条件还是良心,都不允许他过上那种很“理想化”的书斋人生,这是时势使然。
毛泽东本质上有很“文人”的一面,所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1944年,他与“失联”近20年的文化圈“老友”郭沫若恢复通信,很明确很坦率告诉对方,自1926年武汉一别后,成天忙于工作,“没有读书钻研机会”,所以很羡慕他在写作上的成就——毛泽东书信里,直白表示“羡慕”的,大概唯此一例(《毛泽东书信选集》1983版,页241)。很多研究者说毛泽东身上始终有很浓重的“书生情结”,这种观察是对的。此前,他在陕北窑洞里,花几天几夜和美国记者斯诺畅谈的那些话,就表露得更加明显了。史沫特莱与之接触后,就感慨毛泽东原来还有这么“文人气质”的一面,而不是她在彼时重庆报纸上所读到的“青面獠牙”那种敌人恶意给的“人设”。1937年春,她到延安后的第一天,半夜去拜访毛,她就直觉到,毛泽东的心灵是“高傲且孤独”的。(史沫特莱《中国在反击》,北京出版社2018)
一个早期“八卦”说,毛泽东在开会时,喜欢兴之所至随手写些诗,会后就随意扔到床上,引得人们竞相去捡,只不过太“抢手”,一般都没机会捡到。有外国访问者敢直接去讨要,但毛泽东自谦说“都是马马虎虎的东西”,总以“拿不出手”婉拒了,对方在机场离别时向前来送行的毛泽东“最后一次死皮赖脸索诗”,也没如愿(罗伯特.佩恩《毛泽东》,东合社1953版)。援古证今,吟诗作赋,酬唱往来,这是毛泽东保持终生的爱好。可以说,“文人毛泽东”,本是理解其形象乃至心事的一大关键,日本汉学家冈崎俊夫在1957年的一本书中甚至说他是“中国的传统诗人的魂”,倒没说是其它什么。也能够想象,倘若生在太平时代,毛泽东大概也会以“文人学者”终其身,起码在写作和学术上很容易做出一番成就的。他“羡慕”郭沫若,当不至于羡慕他的才华,这方面他有足够的自信与实力,而应该只是羡慕他的时运。
但毛泽东的清醒在于,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明确意识到,“传统文人”那套东西是应该改造的,尤其是在救亡图存时代。这个意思在他24岁所写《体育之研究》那篇文章里就申明很清楚了。吟风弄月,诗酒流连,劳心治人,徒事清谈,萎靡不振,如此文人是他所不屑的,甚至是深恶痛绝的。他心目中真正的“文人”,显然与一般认识不同。这一点,从他的喜恶选择上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他赏识顾炎武海瑞鲁迅这类文人,除了他们学博识高之外,更重要的“加分项”,显然还在于他们有热血、有骨气、有良知,有民胞物与之心;而他讨厌苏洵,原因就在于他“空话连篇”,“皆书人欺人之谈”,这是他最不喜欢的文人类型。他年轻时,曾把传统士人归为“三种人”,一种是“办事之人”,一种是“传教之人”,另有一种则是“办事兼传教”之人,最后这个才是他称许的。而所谓“办事兼传教”,其实就是立功+立言。他日后的自我期许,乃至他对知识分子的态度,都可以从这方面去揣摩。
毛泽东最终,是如偿所愿,成为“文人\诗人”+“革命家”的综合体,或许还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那一个。但这种调和实际上是极其艰难的,非一般人可为。无独有偶,另一位著名的“文人兼革命家”瞿秋白在临死最后告白中,就曾特意诉说自己的最大苦闷:“诗人气质”与“革命事业”是如此对立,难以调协,以至于最终瓦解了他的革命事业。他在去世前,也给郭沫若留下过一封信,深情回忆1926年武汉邂逅时期,两人“一夜喝了三瓶白兰地”,是如此的“豪兴不浅”。他说,他最羡慕的,也是郭沫若的文人身份,称羡老友还“开辟了新文学的途径”,而他就要这样撼别人世了(《瞿秋白文集》第二卷,页418)。
202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