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白兰,记忆里的一朵花

夏日的午后,和外祖母在小区外的小路上闲逛。阳光有些浓烈,在肌肤上留下痒痒的痕迹,不过清风在树梢飒飒,倒也有一丝凉意。踱步到一个转角边,一股熟悉的香气幽幽飘到我的鼻尖,是甜蜜而清幽的味道。“咦?”外祖母原来也嗅到了。那是白兰花的味道,我的脑海中,下意识地回答到。是的,白兰花,我记忆里的那朵花。

这样的午后,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清风,还有这样的白兰花香,让我恍若回到了20多年前的那许许多多个夏日的午后。

在我的记忆里,白兰花是一个穿着旗袍的优雅淑女,而卖花的吆喝声则是上海滩最高贵的时代旋律。

“栀子花,白兰花。栀子花,白兰花... ..."每每听到这袅娜绮丽的吴腔叫卖声,妈妈总是会带我走上前去看一看。青色的竹编篮子上盖着一块靛蓝色的棉布,翻开蓝布,是一篮子洁白的花骨朵,栀子花、茉莉花、白兰花,朵朵鲜嫩如少女,散发着朝雾般迷蒙的香气,美得我心神荡漾,香得我魂灵酥透。

而我最爱的就是白兰花了。同是洁白,白兰花却不似栀子花和茉莉花那般白得憔悴,她的白有着一股晶莹的光泽,如玉如髓。同是香气,白兰花也不像栀子花和茉莉花那样香的轻佻,她的香是一种不经意的高雅,擦身而至。

妈妈告诉我可以买一朵的时候,我总是毫不犹豫地挑上一朵心仪的白兰花。白兰花被细细的铁丝固定着,可以用别针固定在衣服的一角。我喜欢把它别在胸口,含苞待放的白兰花倒悬着,好像一个小巧的铃铛。我被白兰花的香气包围着,还有我脑海里的铃铛声,我快乐得犹如花仙子。

不过,我还是最喜欢看妈妈戴白兰花。我喜欢坐在妈妈的腿上,把白兰花戴到她的耳边,妈妈总是笑得特别美。这时我会想,看,妈妈的肌肤白得多像白兰花,还有妈妈乌黑的长发,衬着白兰花愈加娇艳了。

我慢慢长大后,才渐渐明白,妈妈的美,是真的美。她是真正的肤若凝脂,青丝如瀑,加上她可爱的苹果脸和灵气的杏眼,是她们时代的标准美人。多少次,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地怨恨着自己细长的眉眼和青黄的发梢。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有妈妈一样白皙的肤色,但也总是少了那么一丝光彩。

那时,我是真的不懂。每次我坐在妈妈腿上,她总是会轻轻地向我诉说,诉说她怎样喜爱唱歌。她从小就喜欢唱歌,她有一副天生的百灵嗓,那是她最值得骄傲的地方。

妈妈小时候家里虽然很穷,但是外祖母和外祖父特别疼爱她,也从没因为她是女孩子而忽视她。外祖母总是给她编两个又粗又长的麻花辫,辫子长长的坠在腰间,两根粉色的缎带打成蝴蝶结,在腰间轻盈地跳跃。她总是这样装扮着,听着收音机认真地吟唱,激昂的红歌,婉丽的沪剧,靡丽的情歌... ...

有一年,市艺术学院去妈妈的学校招生,妈妈被选上了,整个学校只选上妈妈一个。妈妈的眼里泛着特别的神采,她说学院的老师对她特别满意,笑眯了眼睛拍着她的肩说,“就是了!这下不用再去其他学校挑选了!”每每听到这里我总是特别骄傲,我想妈妈一定非常快活吧。

可是,最后妈妈没有去,因为那个时代的特别印记——背景审查。她受到了牵连,因为她某个亲戚的一个荒唐罪名。她说,她当时特别生气。她一定是生气的,因为据我所知,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过那个亲戚家,那个亲戚来做客时,她也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每次妈妈说到这里,我就特别伤心,我想她一定是狠狠哭过一场的。

听着听着,我就很想哭,那时我真的不懂,不懂为什么会想哭。每当这个时候,妈妈就会给我唱歌,边唱边踮着脚打拍子,我坐在她的腿上,好像坐在秋千上。那种感觉太美妙,让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妈妈一起唱。唱着唱着看我会觉得遗憾,一些遗憾是因为我没有像妈妈一样的美丽的歌喉,一些遗憾却是我无法说明的。

后来,少女的心思开始萌芽,我一个劲地在自己的世界里折腾,就很少听妈妈说话、唱歌了。妈妈也总是忙碌着。曾经有一段时间,每天睁开眼睛,妈妈已经出门工作了;而妈妈收工回到家时,我已经睡着了。妈妈和我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唯一的联系,就是她留在我床头柜上的衣服,洗干净,整整齐齐的。那段时间里,我的记忆里没有白兰花。

当我再闻到这印在心底的香气,我是多么欣喜,多么感慨。转头看到外祖母眼里同样惊喜的神色,我快步走过转角去。“买一朵吧。”“嗯,买一朵带回去给妈妈。”和以前一样,我挑选了一朵,戴在胸前。

和我想的一样,看到白兰花,妈妈是快乐的。戴着白兰花的妈妈,笑得还是那么美,但是我发现,她的肌肤不再白皙了,头发也不再黑亮了。时刻的相伴往往使我们忘记去爱。什么时候,岁月偷走了她的美貌?什么时候,疾病悄然来到她的身边?我忽然觉得伤感,可是她却依然笑得开颜,眼睛里仿佛有好几只欢腾的雀鸟,“真是好久没看到白兰花啦!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经常买给你?”

当然啦,这朵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的白兰花,我怎么会忘记呢?即使偶尔疏忽,但是这样美的香气还不能唤起我的记忆吗?

今早起床的时候,看到妈妈胸口的白兰花已经微微泛黄了,皎白的花瓣上起了点点黑斑,顿时失了不少灵气。我的记忆里,是没有这样的白兰花的。我微微叹息着说可惜,妈妈却嘿嘿地笑着:“有什么关系呢?还是很香的!”

是啊!还是很香的!我带着这样的感叹开始了新的一天。从今天起,白兰花,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了一名经历岁月却依然身姿从容的女士,即使渐渐老去,疾病缠身,却依然香气如故。

即使剪掉了长长的麻花辫,却留着一头知性的短发;即使淘汰了收音机,却还是会跟着电视轻唱;即使无法再将我放在膝上轻晃,却仍可以轻拍我背给我抚慰。

年岁让我变得沉静,妈妈也不再忙碌。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妈妈;每天回到家,妈妈就会愉快地呼唤我的名字。我们静静地在一起,却比任何诉说更能说尽彼此。

白兰,白兰,让我怀念的记忆;白兰,白兰,让我珍爱的记忆;

白兰,白兰,我记忆里的那朵花。让我们在下一个转角再相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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