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创作于1925年,出自鲁迅的《彷徨》,是一部以涓生、子君的悲剧爱情为题材,反映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命运的短篇小说。在《伤逝》中,鲁迅探索性地试验了长篇的内心独白的叙述方式,这在早期《呐喊》《彷徨》中可谓独一无二。
在鲁迅的小说中,《伤逝》也是最能引起歧义的作品。通篇感情的浓烈,与鲁迅个人际遇的联系,一直是后续评论者的疑窦。流贯于《伤逝》的无边的悔恨与悲哀,也让读者不禁叹惋。读毕,读者每每会将爱情悲剧归责于涓生的始乱终弃,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许多批评者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角度讨论涓生与子君爱情消逝的原因,认为涓生没有为二人的爱情生活提供足够的物质基础,没有为子君撑起一片天。经济的窘况导致了爱情的悲剧。
这种看法不无道理,《娜拉走后怎样》中提到“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揭示了但倘若两人物质生活充裕,两人的爱情就能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而不致走向悲剧了吗?倘若将爱情的消亡全都归结为口袋空虚,好似人不过是经济的傀儡。
并且,这一评价也并没有跳出传统男性主义的框架,女性经济权正是在这一话语体系中才长期缺失。鲁迅在《关于妇女解放》中说到:“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好名目,都是空话……必须地位同等之后,才会有真正的女人和男人,才会消失叹息和苦痛。”《娜拉走后怎样》也强调女性应当争取经济权的迫切。
那么,在“经济基础”上,涓生在何种程度上应为子君的死忏悔?与其归因于他经济上的无能,不如说他作为“启蒙者”,也并未认识到“经济权”对女性解放的重要意义。在子君尚未争取到经济权时,便奢求其人格独立解放。没有认识到女性在当时社会中客观的弱势地位,也对子君未来将身处的艰难处境毫无同情,这是涓生应有的“悔恨”之一。
作为“历史的中间物”的空虚
涓生与子君,他们都是杂糅了新与旧的“历史中间物”,有不同程度的反抗意识,却没有更透彻的眼光。评论者历来将子君与娜拉相比,却忽略了子君与娜拉反抗动因的实质性差异。
娜拉的出走是从家庭狭隘的空间,大步迈进了社会的公共领域。子君只是站在封建伦理纲常的对立面,逃离大家庭,栖身于小家庭,安心扮演着妻子的角色,依附的对象只是从父亲变为丈夫。
“我是我自己的”,其中的“我”,也只是一个空洞的能指。她并未关注于“我”真正的价值,以及男女同盟内部可能出现的新的不平等现象。与娜拉的“解放”相比,子君的出走只是一场“私奔”。
而涓生,作为“启蒙者”本身却未被彻底启蒙,带来了启蒙的不彻底性与半途而废,导致了这场悲剧。这也是“历史中间物”具有的特质。
他在“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的时候,似乎透彻懂得了自己所言,才会被子君“我是我自己的”的一句话震动灵魂,以为看到了中国女性“辉煌的曙色”。
他把子君理想化,对当时的子君也只有片段式的、概念式的模糊印象,“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的分明”,也把这段恋爱理想化,忽略了即使是灵魂伴侣,首先也需要一个可以安放美梦的躯壳。而当这躯壳也已被耗尽,两人的空虚与不对称性也暴露了出来。
所以,涓生在何种意义上为子君的死负责呢?首先他忽视了子君的“空虚”,误以为子君具有独立的人格与求生的意志,而事实是子君不是“勇猛地觉悟了”,而是父亲接回去的。子君始终未有独立的人格——不是丈夫的,就是父亲的。
涓生也并没有意识到,子君既是不对等的恋爱关系中的弱者,也是新旧杂错的社会中的弱者。失去这段爱情意味着失去栖身之所,子君在“无爱的人间”只能死灭。在子君死后他才意识到,“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
以上诸多误解,归根结底便是他并不真正爱子君,他爱的只是以“启蒙”与“战斗”填补空虚、自我确证的错觉,子君便成为了这一过程的牺牲品。
“理想家”与不对等关系中的悲剧
鲁迅对“理想家”有如此阐释:“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所有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
子君是“怀念过去”式的理想家,她寄希望于“温习旧课”,消耗和咀嚼着过去的时光,既不能积极追求新的出路,也不能为爱人带来情感与信念的支持。停滞不前,麻木懈怠。
涓生是“希望将来”式的理想家,他幻想着以爱作为支点支撑起全部生活,却忽视生活本身的实际性。“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而颇为拮据的生活几乎占据了全部理想的空间。面对行将消逝的爱情,涓生缴了白卷,寄希望于向求生的道路奋身孤往。“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新的希望只在我们的分离”。
所以,涓生在何种意义上为子君的死负责呢?既然两个人一个怀念过去,一个希望将来,都无法为“现在”的爱情开出药方。然而却是他主导着爱情的开始与结束,在不对等的恋爱关系中,他始终处于支配的地位,自始至终的不对等导致了子君的死亡。
然而涓生是无可奈何的,我们自然可以在世俗道德领域对涓生进行谴责,但他自身的爱与不爱却是无法选择的。倘若他真的背负谎言而勉强维持着这段没有爱情的关系,也只能毫无希望的度过余生。
《伤逝》,同时触及了人类的两种不同的爱的情景,背后缠绕着两种不同价值体系与判断标准。倘若将一种判断标准强行应用于另一个价值领域,便很容易造成解读的混乱。
在自己身上,能否克服这个时代
虽然前文我们在经济能力方面、世俗道德方面判定涓生的种种罪责,但倘若将一切罪责归于他一人,似乎也过于简单而肤浅。鲁迅揭示的,是五四退潮后的时代症候。
需要注意的是,在鲁迅笔下,涓生不仅是行动着的一个剧中人,也是唯一的叙述者,鲁迅既叙述涓生的行为与心理,还要叙述涓生在事后的回忆中对当时行为与心理的再叙述。
鲁迅如此安排涓生的位置,我想,与那个时代有关。因为男子不仅是恋爱与结婚的实践者与参与者,还是有资格为恋爱与结婚的过程、纠葛与结果提供最终解释的社会舆论的制造者。
而小说自始至终,子君是“失语”的,倘若我们站在子君的视角,便看到了涓生那“悔恨与悲哀”内在的空虚,也很容易感受到涓生自以为温柔的话语暴力。男性话语的建构,遮蔽了女性的声音,这是一个结构性的事实。
所以,伤逝之悲剧,不止是涓生与子君二人之恋爱悲剧,亦是五四退潮后的时代症候,其背后有一套复杂的话语与意识形态的运行系统。离开整个社会的解放,个人的解放与婚姻自由是难以实现的。杂糅了新与旧的个体,爱情的悲剧是必然的。
做梦的人是幸福的。“梦醒后,无路可走”,正是五四退潮后无数青年男女面对的结构性事实,正如鲁迅在文中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一个早晚之间。”
然而,是否有人能“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呢?我想是有的。从1925年3月开始,女师大发起反对校长杨荫榆的学潮,作为学生干部的许广平,为了寻求理解与支持,主动以学生的身份与鲁迅通信,探讨中国女子教育的前途。其后134封两人之间的来信,后来被编为《两地书》。
1925年10月20日晚,在鲁迅的寓所,许广平握住鲁迅的手,鲁迅也摆脱了顾虑,同时报以轻柔的紧握。
鲁迅对许广平说:“你战胜了!”
27岁的许广平和44岁的鲁迅终于走到了一起。
鲁迅与许广平的恋爱,心心相印、生死与共,正如《铸剑》的眉间尺与黑衣人,一同向强权世界实施快意的复仇,不仅顶住了社会的压力,荡尽了各自心头的阴云,也磨炼、升华了各自同心合意的精神契约。
他们,在彼此身上,克服了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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