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之中,一个黑影飞檐走壁,趁乱登上了王城墙。他悄无声息地行到了弓箭手的后方,将一根细得几乎不可见的丝线拴在了城墙上。那根丝线长极了,待到他从一排弓箭手身后鬼魅一般掠过后,丝线的另一端还在他的手里。握线的那只手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几乎裹成了个球。
他倚在城墙边,呼吸着比城墙根干净不少的空气,慵懒地道:“不是我说,你们都城大军实在是太没用了!”
弓箭手听见身旁遽然冒出来的陌生口音,登时都齐刷刷地回了头,手中的箭都还没来得及上弦,只见那个一身紫袍的男人已是一跃立在了城墙边,一个字都没有地纵身一跳。
都城大军的弓箭手根本都还没能意识到这个男人意图,便被那看不见的绳索齐齐挂住了脖子。鲜血顿时铺撒在了城墙上,如同墨汁倾泻。头颅与躯干还没来得及道别便分了家,坠落的坠落,留在王城墙上的也不过是一副副无主之身。
悬在蛊雕肚子底下的威胁消失了,它们瞬间便俯冲了下去加入战局。
幽邢拽着那条丝线坠落着,像个挂件一般,在王城墙上画出了一道流畅的弧度。然而那条丝线委实是太细了,承受不住他一个大活人的重量。他就像颗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荡到一半便径直掉了下去。
一个魔障及时抛了过来,将他整个包裹在里头,阻止了他的坠落。蛊雕适时低空掠过,将他托起往高处送去。
幽邢惊魂未定,坐在蛊雕的背上一边解手上的绷带一边四下张望,想要看一看是谁这么有眼力见地救了自己一命。
身在高处,视野一下子清晰了起来。虽然底下黑雾蒙蒙的,但他还是看见了。在王城墙的高处,正有一个身影在朝自己这里张望。
他朝下面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安好。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莺啼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遂探头望向了底下的兵荒马乱。正当她准备掐诀作法尽自己绵薄之力来帮把手的时候,蛊雕自她头顶急速飞过。她愣了一瞬,因为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在解决了弓箭手后,幽邢应该直接入王城。
她立在高处,便顺着蛊雕飞行的方向望去。
莺啼也看见了,那个立在战场外手足无措的映岚。
那是魔族名正言顺的公主,都城大军不会伤她,南疆大军也无暇顾及她的死活。那里,也许对于幽邢而言是个更安全的地方。
她这样想着,却在刹那间眼瞳紧缩。
直觉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事已至此,无论去到哪里,幽邢都会成为一个活靶子。羽箭不长眼,才不会在乎他身边是不是有位公主。
“羽箭……”她慌慌张张地转身,在城墙上寻找着可能的幸存者。
王城墙上倒了一大片,没有一个是站着的。这里不会有偷袭者,但这半空中的威胁当真就解除了吗?
莺啼不由地望向了北面,那座与王城相连的阔气宅子。那里不仅有兰亭水榭,还有一座高台,立在上面可以俯览整座魔都城。
依照商议,泷二会带领一路兵从王城北门攻入,经由集结场进入那座府邸,占领高台。但就眼下的情形来看,那里还不受南疆大军的掌控。
一席红衣在王城墙上跑了起来,跨过了那成堆的尸骸。她要靠近些,才能看得更清。
蛊雕落在了战场的边沿,幽邢急不可耐地道:“不是让你待在府邸别乱跑,你来这里干什么?回去!”
映岚目睹了他的死里逃生,已是吓得两条腿都软了。
“幽……幽邢……”她结结巴巴,“我等不到你……”
“都叫你别等了!”幽邢打断了他,“我叫你别等了!”
映岚觉得委屈极了,她跑过了整座西城,跑到了这战火肆虐的焦灼地,只为看他一眼,确认他安好。她没想要打扰他,更没想拖他后退。然而此刻幽邢的神色仿佛是在甩一个怎么也甩不掉的累赘。
幽邢看她低着头,眼眶里还包了一泡泪,看起来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他当即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口吻太重了,且凶的对象还是个公主。
“映岚,我不是……”
他不由地便想去哄她,却在警惕回头张望的一瞬,看见那个红色的身影在王城墙上飞奔。
她往穆府跑什么?!
幽邢甚至还来不及想出一个道理,便见那个身形突然倒下,消失在了城墙高处。
“莺啼!”他在慌乱中迅速调转了方向,头也不回地便朝那处飞去。
映岚望着他远去,那背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她不能自已地低声抽泣了起来,落寞地独自站在了纷乱的边沿。像一个局外人一样,被抛弃在战局之外。
她笑着,却那样得伤心,“原来……他有喜欢的人……”
王城墙上,莺啼正在与绊倒自己的那个兵搏斗着。那兵痞子好似脑子被丝线削坏了一般,疯狗似的见人就咬。莺啼到底是个女子,不习武备,又手无缚鸡之力,唯一拿手的魔道术法也因双手被擒而施展不开。
那兵痞子满身是血,神色可怖,力气也大得惊人。莺啼手脚并用,极力挣扎着。
许是见她挣扎得厉害实在太难缠,那兵痞子丧心病狂地拽过了手边的弓就用弓弦勒住了她的脖子。
空气一下子被隔绝了,莺啼瞪大了双眼,亦长开了嘴努力地想要呼吸。鲜血顺着弓弦滴落,随着她愈加激烈的挣扎而染红了弓弦。她拼尽全力地翻了个身,朝着城墙边沿爬着,想要逃开。然而弓弦死死地绞着她,将她的脖颈扭曲成了一个恐怖的角度。
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半仰着头,一只眼睛看到了灰暗的天际,却望不到太阳。另一只眼睛盯着城墙边沿,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也许并不会出现的人。
她还想再看他一眼,哪怕是最后的一眼。
一个身影自蛊雕上跃下,在落地的刹那刀光挥舞。弓弦断了开,脂粉染上了城墙的灰石。
幽邢顺势便是一脚将人踹飞,继而猛扑了上去,短刀狠狠地刺入了那兵痞子的胸膛。
疯狗龇露着獠牙,即便是死,也将最丑恶的嘴脸留在了世间。
幽邢拔了刀,回身便去查看莺啼的状况。
“莺啼!”
他抱起了她,却觉得她的脖颈好似断了一般,脑袋不自然地顺着自己的臂弯向后倾着。他赶紧扔了短刀用另一只手去托她的后脑勺,遂又急切地呼唤了一声。
“莺啼!”
他看进了她的眼里,可那双圆睁的眼眸已然空洞,再也不得见昔日的俏皮灵气。这一刻,他意识到她已经去了。
也许,再早一些,再早一些便不会是这个结局。
双手覆上了她的眼睛,继而是那张蹭花了胭脂的薄唇。幽邢抱着她的尸身悲痛难忍。他知道莺啼爱美,即便是装哭过后她也要及时地整理自己的仪容。替她抹去了唇边多余的胭脂,幽邢想让她走得体面些。遂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掩在了她的身上。
这仇,需得有人去报。即便是要给筱魔君一个交代,南疆大军此役也必须得胜。
在战火的洗礼下,魔都城即将迎来又一个夜幕,也将陷入更为可怖的黑暗。
邯羽替上原断后,在这污糟不堪的战场上奋勇厮杀。城墙上没有了弓箭手,蛊雕得以飞得更为肆意。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模糊了本就不清晰的视野。
南沙军的主帅决定飞到空中去,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过去六百余年在柜山的磨炼使他更为擅长空战,火凤凰在空中随时待命,只待他的一声召唤。
邯羽忙得不可开交,听到这一记响哨便知道他要上天。就眼下的战局来看,南疆大军在空中没有敌人,所有的威胁皆都来自地面。王城墙上的弓箭手是被清空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地方就没有埋伏弓箭手。即便蛊雕放松了警惕,肆意横飞。但他作为一军之帅怎可如此草率!
他仰头吼道:“讨债的,你给我下来!”
凤凰的振翅声淹没了他的提醒。祈安转瞬便接了人往天上去。黑雾被抛在了底下,视线也跟着清晰了起来。
王城外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王城墙被浓烟熏成了黑色。城墙上躺着一排无头的尸骸,而城墙边也已堆满了死尸,分不清敌友。
上原迅速望向了王城南门。南沙军已经包围了那里,而城门内正有一群都城大军顶着城门。巨大的石块被搬上了王城墙,从高空掷下,叫沙家军举步维艰。
这么耗下去的确不是办法。王城内最多的就是砌房子的石块,就算只拆一栋屋子,拆下来的石块也够他们扔一晚上的了。
南沙军的主帅继而望向王城北门,想要看一看泷二那头的进展。然而就当他转身的时候,暗夜中突然闪出一点银光。那光芒微不足道又稍纵即逝,叫人很难不去怀疑是不是一瞬间的看花眼。
火凤凰背对着那束光的来源,还在肆意地盘旋于魔都城上方,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迫近。
上原机警地催祈安往高处去,羽箭有射程限制,只要飞得足够远,羽箭乃是望尘莫及。他有点疑惑。倘若都城大军还有弓箭手,且弓箭手手中有羽箭,那么他为何不在蛊雕加入战斗的时候就发动攻击?难不成他是故意在等着,等着火凤凰?
众所周知火凤凰乃是南沙军主帅的坐骑。射中一只火凤凰可谓是比射中百只蛊雕都有用。悍勇之师不惧生死,却独怕群龙无首。六百年前沙家军在柜山的那一败,便是因为朝露遇害了。
上原豁然开朗,却已是骑虎难下了。眼下他虽然上了天,但要入地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要么,他冒着被射中的危险直接驱祈安落下。要么,他就得飞远些,从战局边缘再次朝王城南门挺近,且还是孤身一人,连匹鹿蜀都没有。
探头望向底下的焦灼,他握紧了手中的软剑。无论他选哪一种方式,都要冒险。与其兜兜转转绕弯路浪费时间,不如痛快些!
火凤凰在高空盘旋,悲壮的凤鸣声响彻天际。
邯羽忙里偷闲一抬头,见那扁毛牲口没有要飞走的意思,就知道上原要干什么了。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无论周身一瞬围上来多少痞子兵,他的目光都如炬地盯着头顶盘旋的金色大鸟。
周围的蛊雕好似得到了召唤一般齐齐往那处汇集,与那灿金色的凤凰一起,织成了一张遮天蔽月的黑网。夜色太黑了,本是一招欲盖弥彰却叫那只凤凰在一群黑不溜秋的蛊雕中原形毕露。
见此一幕,邯羽胸闷极了。他觉得上原平日里挺聪明的,这么在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里频频犯傻!
掩护的计划失败了,黑暗无情地斩断了南沙军主帅唯一的退路。他只能孤注一掷。
羽箭从穆府的高台上射出,电光火石间,祈安猛然加速俯冲而下。王城墙上爆发出了一阵汹涌的喊打喊杀声,亦有数不清的石块抛出。火凤凰就像是个四处逃窜的亡命之徒,被羽箭和石块追杀着。
俯冲来得猛烈,延续了很长的时间。他们宛若夜空中坠落的流星,朝着王城外砸去。上原终是吃不住这前倾的惯性,被直接甩了出去。幸而此时他离地面足够的近,鹿蜀疾驰而来,他在即将落地之时拽住了缰绳。惯性又将他往天上抛去,他一个跟头,稳稳地落在了鹿蜀的背上。
“他娘的!”
他听见了邯羽的叫骂声。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凤鸣声在东城上空炸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