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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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是窗外山坡上的那只羊。它低头吃草,时间就开始流动;它抬头看天,时间于是静止。

但那是在红城大礼堂之外。在红城大礼堂内,时间的起点正在折回到上世纪二十年代。时间裹挟着数不清的旗帜与炮火、呼喊与呻吟、血与泪,滔滔滚滚而来。一个功勋卓著的领导的后人正在向人们讲述其先辈,从两把镰刀开始,走上为真理和正义拼杀的道路。

两把镰刀,那可是司空见惯的基础农具。当初,他怎么就抓起镰刀,昂首走出家门,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他怎么就没有想一想,其中一把镰刀是铁匠大伯亲手打制,是父亲最珍爱的宝贝。没有镰刀,下季拿什么来收割稻子?

多年以后,他备享哀荣地死去,每当自己的后人满怀崇崇敬满面荣光地讲述两把镰刀的故事,他总是在某个角落里静听。多年以来,他都是最安静的听众。是的,是镇维持会的那杆长枪引起了他的注意。

长枪属于镇维持会。每逢集日,两名维持会员都会背着长枪,在街上维持秩序。屁!什么维持秩序!他们不过是为了炫耀长枪而已。

那是什么样的的枪?乌黑发亮的枪管透着威严,暗黄的木质枪托冷峻而高傲。两个维持会员,如果没有长枪,那二人什么也不是,充其量不过像自己一样,只是在土中刨食却不安于土地的混蛋而已。

他曾经远远地跟在维持会员后面,长久地注视着长枪在别人的肩背上晃动。晃动的长枪吸引了更加强烈的阳光。此时,街上的车流人流仿佛已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他与长枪。他却没有勇气,上前碰触它一下。

他曾经透过门缝,眼巴巴望着长枪。好像自己的另外一半命运,就挂在维持会的墙上。他却一次又一次被发现并喝退。

这一次,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必须拿出长枪一般的威严,才配背起长枪。必须挺起长枪一般的豪迈,才配握住长枪。他把头发弄乱蓬起,脸上涂了红黄蓝绿纷杂的油彩,随手抄抓起家里唯一的镰刀。他出门,感觉还不够。邻居家院门开着,一把镰刀就挂在墙上。终于,他有了两把镰刀。他感觉自己具备了足够的威严与豪迈。

功勋卓著的领导的后人说,那时这里还叫黄城,先辈以两把镰刀掀起了革命风暴。新政权建立后,为纪念那次革命,这里改名为红城。先辈手持两把镰刀与统治阶级战斗,带着崇高理想与坚定信念向维持会大步行进。

维持会看门人老王头正在烧开水,看见他沿街而来,像一只不可一世的公鸡,两手握着半新不旧的镰刀。老王头预感到,这锅水再也烧不开了。老王头说,他终于来了。维持会中所有人都附和道,他终于来了。时间于是悄悄地停了下来。

他喊了声“革命啦”,走进维持会院子。时间只随他而动。房门是开着的,长枪依然在墙上。他走进房间,放下镰刀,取下长枪,放到肩上。他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革命。

黄城时钟恢复转动后传出的第一个消息是:维持会的枪被抢了!通缉令贴遍了大街小巷。

族长对他母亲说:“他痴症太重,现在又犯下如此大罪,还是送出去吧。再不治疗,他能把家族人全部害死。百里之外正在打仗,那儿有战时诊疗所,我让人把他当作伤兵送过去。”

他带着两把镰刀的故事离开了黄城。当黄城更名为红城时,曾经痴症缠身的他,已经战功赫赫功成名就。他与两把镰刀的故事被一再加工一再宣传,成为经典传说广为人知。

领导的后人介绍,红城大礼堂就是当年镇维持会所在地。两把镰刀就存放在大礼堂对面的纪念馆里。

纪念馆有两个以他为主题的展区,将他的人生划分为新政权建立之前及之后两个阶段。他的生命在纪纪念馆被剁成两截,比截肢还要彻底,连一点点血肉衔接的残渍都荡然无存。他在两个展区间游走,总被中间的合金门割伤。

展区内的时间由一片片经过精细切割的片断组成。在第二展区,他看到不同的自己。有时参加重要会议,他与身边人交谈,仿佛在谈论国计民生之类的问题。他想了想,其实在互相回忆昨晚酒宴的细节。有时被最高领导接见,几个人笑眯眯地合影。他至今仍对自己被排在最右侧耿耿于怀。有时他率代表团出国访问,与洋人领导握手拥抱。他一直没弄明白那家伙讲些什么鸟语,却记住了对方身上一股难闻的膻味。展厅里最大一张照片是他穿着将军服的标准照。为了这张照片,他被摄影师折腾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当时他恨不得一枪崩了那个拍照的。

他久久流连的还是第一展区。有一段文字这样描述他的童年:地主老财的不劳而获与凶残霸道激起了他的仇恨,革命的种子在他童稚的心灵中萌芽。

回望自己的童年,他最大愿望是穿上一双新鞋子,在乡亲们的注视中脚不沾地走跑跳跃。他最幸福的回忆莫过于过年时,当长工的父亲从东家领来大块鲜肉。经过一道道令他迫不及待繁杂的工序,直到家中每个角落都飘扬起卤肉之香,他感觉所有的焦灼都是值得的。他的目光从大大小小的战斗战役上一扫而过,停留在两把镰刀上。两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映出他持刀走向镇维持会的身影。

镰刀离开农务,被他握在手中,有时挥舞起来,将阳光和空气划出亮闪闪的伤痕。镰刀被送回家时,仿佛不祥之物,被母亲狠狠地摔在地上。或许母亲直到病亡,都没有原谅镰刀的那次出走。深怀同样耻辱之感的还有另外一把镰刀,邻居家的那把镰刀。这家人弃镰刀于不顾,远走他乡,不知其终,亦不知其所踪。

他终日游荡,不敢入土为安,只为了把本不属于自己的事物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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