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说楼对面的阿奶去世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我立马跑到阳台的窗边,看看对面矮楼一层的窗旁是否仍有阿奶熟悉的身影。那扇沾满了油污的窗户背后是阿奶家的厨房,阿奶以前总爱在里边下面条,做饺子。遗憾的是,旧影不在。在那一刻我才猛然想起,似乎已有一两个礼拜没有看见阿奶了。以前她总是会坐在母亲的小店外边,帮母亲做些活,后来因为身子不舒服,她出门就少了,我一直以为她还在屋子里修养。
关于阿奶最后的记忆是某个赶着回校的周末,母亲让我帮阿奶修修电视机。阿奶当时手里紧紧地捧着一篮子鸡蛋,我因为着急回校,一直快步的走在前头,直到阿奶在后头唤我的名字,让我慢点走,我才停下步子,转身等待阿奶。
夕阳下,阿奶朝我慢慢走来,嘴里咕哝,“奶奶老了,追不上你咯。”
我笑着应她:“阿奶不老,阿奶你买那么多鸡蛋干嘛?”
阿奶小声应道:“一次多买点便宜些,还省得来回跑的功夫。”
我看阿奶走的不是太稳,便赶紧上去扶着她,接过她手里的蛋。阿奶身体确实又瘦了不少,手搭在她的肩上,我的怀里却是空的,她的身体早已佝偻,瘦的见骨。
母亲和我说大概就是在那个星期,阿奶住进了医院,当时我正在高三备考,不远就有一场重要的模拟考试。母亲怕我担心,一直没敢告诉我阿奶住院的消息。她没有预料到的是,阿奶竟这样走了。而我得知阿奶走的消息,已是她走后的一个星期,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赶上。
我那晚和母亲赌气,怨她没早些告诉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想起了那篮鸡蛋,阿奶应该还没吃完呢。阿奶的子女都在外地,这些年来阿奶一直独居,自己照顾着自己,好几次阿奶身体不适都是父亲给送去的医院。我知道,阿奶一直都把我当她自己的孙子看待。有好几次闲聊,我都和阿奶说,阿奶,等我考上大学,到时一定拿录取通知书给你看。阿奶总会打趣的说,等不到咯,阿奶身体差。这时我会默默地盯着阿奶,直到阿奶不笑,才认真地和她说:等得到。
2
我那几日时常回忆起从前的事儿,但不敢想象阿奶的样子,我有些怕,怕自己想得太多,日后再也勾勒不出阿奶的模样。
我想去阿奶的墓前看看阿奶。母亲说:她儿子已经送她归乡了,找不着地儿。
于是我便期待着某日夜里可以在梦中到她墓前看看。我从心底里希望那是个开满野花的地方,草木的叶子都是心形,微风吹来,花草芬芳。
记忆中阿奶是江西人,她说话口音很重,有时连母亲也听不大明白,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很乐于和阿奶交谈,问她一些她年轻时候的事儿。阿奶最不愿提起的是她的丈夫,我向她问了好多次关于他们的故事,她都避过了,只说屋子里的那个吊扇,是他们结婚后他去上海出差时买回来的。那吊扇很是精致,三个扇叶下边还有三盏造型独特的玻璃灯,用了多年,依旧能转。
阿奶手艺好,饭菜弄得细致,尤其是饺子。阿奶会亲自擀饺子皮,早早腌好馅料,馅料里一定会放香菇丝,味道极鲜。我想,阿奶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贤妻。因此愈发想知道她和她丈夫的故事。我早先听母亲说过,她丈夫仍健在,只不过待在在精神病院里。
她后来告诉我那段故事,是在某个天气晴朗的午后,我和她一块坐在母亲的小店外边,她边做活边和我说起了她的爱人。我先是一惊,随后装作毫不在意专心干手里的活,怕打扰她叙述的心情。
“我们处对象那年,他正好过了兵检,没多久他便被调到了粤北这块儿。他答应我,倘或我愿意等他,他回来后就和我结婚。”阿奶边说边放慢了做活的节奏,眼神里满是温柔,“我就在家里等了他五年,他回家得知我一直等他很是惊讶。后来他便把我带到了这儿,他对我是有负疚的,觉得亏待了我,害我等了他那么久,所以待我很好。”
我在细细体会着阿奶语气中的怀念,看得出他很爱自己的丈夫。
“两年多以后,单位来了好多年轻的姑娘,个个出落得精神漂亮。他在单位里各方面条件都是不错的,倘或没和我结婚,好多人都在他屁股后头追他呢!”阿奶说着,自己也没忍住,噗嗤笑了,“眼看着单位里好几个条件不如他的战友都找上了大学生,他心底有些不平衡了。我知道他有些怨我,怨我拖累他,他和我说过的,我不够高,也不够白静。”
她的叙述一直平静如水。我静静地听她说着这个故事,不敢插话。
“我后来想吧,他当初让我等他,是希望我等得怯了就会嫁人,可没想到我却一直死心眼地等了过来。以至于等成现在的这种包袱。”说完,阿奶又笑了笑,可她的眼神里有一层蒙蒙的灰色,就好像浓浓的雾霾弥漫在丛林里,连光也破不开。“他应该是想不开的,怎么当初就给我许了那个诺?那段时间,他睡觉都是背对着我的。我知道他怨我。枕边人,骗不过。”
她边说着还会一直逗我,就好像这些故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而她只不过是说故事的,她得把这个故事说好才算完。那天阳光很大,空气中飘转的微尘渐渐叠加出一幅画面,她的丈夫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望着远方,痴痴地笑着,想象着自己身边正坐着一位好姑娘。
3
阿奶是基督徒,初中的时候我还曾陪她一块去教堂礼拜。她不识字,唱赞美歌的时候常常是跟着别人一块咿咿呀呀,连调子也是跑的。可她乐于唱,还时常在去教堂的路上就边走边唱。院子里的老人,只有她是入了教的,其他多半求佛。
她和我们楼底下的阿婆处的不好,她说阿婆嫌她命不好,克夫克子,还在阳台上挂一面镜子对着她家厨房。她从不示弱的,也拿出一面镜子挂在自家厨房上头。对面阿婆气不过,两人便隔着一条街坊来往较多的过道对骂,惹得一众邻居出来劝架。后来倒是再没吵过,就仿佛双方达成了共识,互不来往,只是那两面镜子一直没取下来。
阿奶小儿子跳楼的事儿,至今仍是院子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尽管这事儿已过去多年。我那时还小,听到他儿子跳楼事儿后整晚上都没睡好。听人说,他儿子跳下来以后,眼睛还能动,身体在不停地抽搐,阿奶就在他边上候着,一直到救护车来。
他儿子为什么跳楼没人说得清楚,好些人说是因为那几日他赌博输了不少钱。可也有人反驳,说这不值得连命都送掉,应该是精神病,说着说着便会说到阿奶的丈夫,可能是家族遗传的。他儿子跳下的那栋楼的住户,早早地刷干净了地上的血迹,大家对这事儿都心照不宣的闭口不谈。有一段时间,院子里的人都会远远地避开阿奶,怕丧气上门。这是忌讳。
我后来在想,阿奶那段时间是怎么挺过来的?她丈夫住院以后,她就一直和小儿子住着,大儿子和女儿生活的城市离得远,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小儿子走后屋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过活,她成了真正的孤寡。
我猜想,阿奶入教多半和这有关。没有人是上帝的弃民。
4
高三休息的某日中午,我在厨房给母亲打下手,擀饺子皮。
“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一直念叨着你。”母亲边包馅,边和我说。
“嗯?”我很好奇阿奶说了什么。
“她说你这么乖,读书也用功,一定会考上一个好大学的。”说罢,母亲往饺子里面夹了一大撮香菇肉馅,阿奶常做的饺子馅。
我想起某日下午我答应她的,一定拿录取通知书给她看,不禁伤感。她在病榻上一直等着,等着我去看她一眼,等着她远在外地的外孙去见她最后一面,可最终都没有等来。她等他丈夫等了五年,也没有等来她曾期许的爱情。
那日傍晚下楼,我惊喜地发现阿奶的厨房亮起了灯火,一如从前那般温暖。我这才想起,母亲说过阿奶儿子把房子租了出去。我在路口看着窗子里边忙碌做饭的女人,姿势熟练,手脚麻利,看起来也是和阿奶一样的贤惠妻子。她的脸上挂满笑容,应该是在等待着放学归家的孩子,工作归来的丈夫。这个老旧的房子冷清多年后,终于又有了新的温暖记忆。
走到院子门口,我忽然看到了阿奶,她依旧像往常一样蜷缩在斜坡下的藤椅里,夕阳映着在她的脸,那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黑色的剪影投射在地上,孤孤单单。
我时常在想,那篮鸡蛋,现在是不是已经下了锅?还是依旧静静地被遗忘在厨房的角落,等待着将它破壳的那位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