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雀跃的心情走进乌镇,这个古朴美丽的地方。乌镇风景如画,导游的声音都是甜美的,留下的印象全是优美。
乌镇景区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原住民屋宅巷子植物水路的样子,只是我走在悠长的小巷,依旧只余了落寞二字。居民区失去居民是可悲可叹的,这是景区,人来人往,都是过客,没有归人。
走过一座房子,厅堂敞亮,对面的窗口可以看到的就是屋外的水路,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在喝茶。没有聊天,没有问候,大家都知道,这里没有邻居,彼此都是游客,无需寒暄。
转角的墙面布满了爬山虎,路口处有绿植在探头探脑,偶尔还有盛开的鲜艳花朵,这些都不是生活,只是景观。
一条河原本是路,一条河原本是集市,今天他们仅仅是景观,安静或者热闹,都终于只是游人的一副照片。
没有居民的地方便没有柴米油盐,我们看到的全是光鲜亮丽,没有死角的,装饰。如同一副古典的骨架,披上了华衣。
就这样沿着古朴陌生的街道,慢慢的走,仿佛忘了时间。这是不跟团旅游的好处,随意的停在自己感到有趣的地方,时间不限。我努力去想象这老街有居民时候的亲切和悠闲,走走停停。
草木染房里,古法蓝染精致令人赞叹不已,所用的材料散发着清凉的豆香和植物汁液的纯粹,老艺人不厌其烦的演了一遍又一遍,院子里几丈长的布匹悬挂在足有十米高的木架上,早已风干,有的已经吹成灰蓝。它们等待着一批又一批的客人来欣赏,赞叹。不会真有人去用它们做点什么,我只在有的小铺子里看到这种布制成的小窗帘,与木结构的房屋风格相契合,古朴,宁静。
益大丝号是导游带我们进去看的。这是一家至今还在杭州的丝绸市场上有名气的老字号。能看到的厂房和操作都是属于表演的部分,目前这种慢节奏的过程已经大部分被机器取代,厂房也早就搬到交通便利的地方了。但我还是看了很久,一颗颗在水中跳动的茧子逐渐的变小,丝线光洁,闪亮,缠绕起来。上面是蚕的生命所化。
春蚕到死丝方尽。人对蚕实在是残忍的,何以要把教师的生命做了这样的比喻?一个人终究会死的,何必由着他人一点点将生命缠绕,上色,化为锦绣?如果有一个东西必须用生命来成全,我想那不是作为某类职业的必须,而应该是关于个人的价值坚持。
手工酱园,也是安静的。下午的阳光静静的照在这安静的大院子,竹编的框子,尖顶的酱缸盖子。每个晾晒的酱缸都有纯白色的棉布遮盖,以防蚊虫。这里还进行着真正的制作,房子的前脸是门店,后院就是厂房,生意主要是做给游人的。这后院,应该是当年的居民乘凉和喝茶聊天的好地方,原有的供给藤蔓植物生长攀爬的架子抑或就是葡萄架的架子吧,寂寞的还在那里。
酱的手工过程很是繁杂,自然晾晒需要的时间又长,所以长蛆虫几乎不可避免。我对这个东西没有好感是从读了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开始的。他讲到了酱缸蛆,以致后来我对很多种传统制作的食品不敢支持。这次看了景区里手工制作的展示,仿佛稍稍放心了些,毕竟老字号经历了时间的淘洗存留到今,也就承受了几代人的信任。这应该是乌镇多年前的住家商号,他们的亲友邻居就是当年主要的消费群体,害人就是害自己。
想想如今假冒伪劣成灾的祸害,还是觉得土生土长,直接任周围人挑选批评的商号面对的监督,比国家设置的凭空赋予监督权的什么职能部门更靠谱。
时间在不断推进,我还想留在过去的时光里,过从前慢的生活。走过乌镇老邮局,我投几张明信片进去,想给朋友一个惊喜,还有女儿和儿子的,我寄到了他们的班级。想象它们,等待开箱,盖邮戳,分拣,被打包,乘船,乘火车,乘飞机,最后回到收信人的手中,然后有喜悦甚至炫耀,就仿佛,我们没有手机和视频的年代。
到今天已经是8天了,还没看到消息。没关系,先生写到,从前慢。
从前慢
- ---木心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来乌镇,一切热闹都是铺垫。我是来看木心的。我带着一种膜拜的态度,走近木心美术馆。
导游带我们到桥头,听说我们一小时出不来后,打趣说,明白了!你们是爱木心爱得深沉。我们笑着跟导游告辞,走过通往美术馆正门前的桥面。
木心美术馆的墙面,有各种摘自木心文学作品的句子,都是中英文对照。这些句子摆放在那儿,人走过去,就仿佛听到了木心抑扬的谈笑,看到了他方正的脸。
这是木心美术馆的几段墙面。
美术馆安静如死。保存着生命。是木心的。我走着,默默读着。熟悉的话,放到这些墙壁上,忽然就生动起来了。
艺术的伟大,是一种无言的伟大,抵挡住百般亵渎诅咒,保护着随之而伟大的艺术家。博物馆,音乐厅,画廊,教堂,安静如死,保存着生命。
嗯。木心美术馆,保存着生命,木心的。
一群人为我开诗的朗诵会,我在家自己煮饭,自己吃。
嗯,木心给周围带来了艺术的冷峻和高雅,而他对自己的定位,则是日常的,热气腾腾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看到这句,我心中一惊!谁是善者?这里矗立的是木心。他在说自己并非善类吗?一位视艺术为生命的人,甚至于遭遇三次牢狱,应该不是善类。一位只热爱艺术的人,在十年浩劫中因为雕塑作品被人指责入狱,被折断三根手指被迫放弃音乐演奏,出狱时带着写好的草稿,后来又凭着五十副狱中画作草稿在艺术家如云的纽约安身立命,用五年时间不计报酬为文学爱好者讲学的人,他不是善类那还有谁?
来者不善,木心在这儿。
他从来不懦弱。如果有人觉得人善被人欺,那木心不是这样的善类。他的头上,有圆光,宗教人物画常见的那种。
木心哪篇散文中记过一个对话。是他的一个父辈与弘一法师的对话。大意是弘一法师仙逝前不久的一次闲聊,说自己有所思,思的是人间事,家中事。木心说,弘一法师的话可见他的率真性情,这就是永远的灵犀之光,很了不起。
木心坦言他不会原谅当年因任何原因指使他坐牢的外甥。但终其一生,木心都不曾去追忆到他这阴暗的一段生活。他喜欢贝多芬,那是承受了剧痛之后对生命仍然充满崇敬和热爱的音乐。
木心的文字,平淡冲和,常有令人惊喜的节奏藏在词句之间,冷不防跳出来让你眼前一亮,心中一喜,再悠闲自在的将这欢喜荡漾开来,好似乌镇的清幽的水面,掠过一只雨燕。
善者不来。我们是有备而来的。准备好了隔着生死,和木心来一次对话。
墙上展版排列几乎都是不对称的,也丝毫没有常见博物馆的豪华画框。依据一般展览的标准看,张贴算得上凌乱,墙面印刷的字句也缺乏归类,画框和博物馆墙面地板灯光颜色暗淡没有光泽,朴素的都有些寒酸了。
一切艺术对自由的狂热追求,木心深陷牢狱时在看守眼皮底下偷时间作画写字的场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悉数被还原。甚至暗夜中他沉浸在自己欢喜的世界里难得的片刻放松,都能够狠狠来想像。
墙很多,都是木纹的贴面。玻璃幕墙只有一面除外,其余都是有横纹或竖纹的,纹路细密,很近地趴在玻璃幕墙看出去,树枝水流依旧是被切成整齐的条状。长久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幽禁,怎么能再容忍日常生活里的整齐和秩序?我明白墙面上那些无序对木心来说的要紧了。陈丹青这些人真是了解木心一生最大的伤痛,能走进木心的心灵,懂得木心的向往。我经过那些过道,走进一间一间的展室。就好像走在木心的世界。这是木心美术馆,安静如死,保存着木心的生命。我感到压抑,沉重,欲哭无声。
我在到处走走,看看。除了作品处打亮的灯和必要的台阶下的照明,这个博物馆是单调的,甚至可以说是暗无天日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里蹲踞着的是木心的灵魂,而今,我专程来访。
有一个问题盘踞已久,我不能被这阴暗唬住不敢发声。
世上有多少墙壁啊,我曾到处碰壁,可是至今也还没能画出我的伟大壁画。
我听到,木心在遥远的时间里感叹着。他在碰壁,但是所思却是在那无尽头的墙壁上画出自己伟大的作品。这该是支撑他渡过身心遭受最严重摧残时刻的自由梦想吧。无论外加如何的委屈和击打,至少在想创作壁画时,他是艺术家,想的是自己真正热爱真正在乎的事情。就这一刻,他也没有委屈了自己。这是人精神的不可战胜之处,高贵的灵魂正因此而高贵。
木心自己是有光的。这光穿越而来,给来到这里的人一种打破沉闷,冲破暗沉的力量感。
说说这馆内特别敞亮的展室吧。在这里,木心的所爱,和木心一起,安静的都在。哲学家的照片,木心喜欢的文学历史哲学书籍,音乐绘画雕塑作品册子,还有木心的部分作品,都在这里。这一架子人和书,静静的,仿佛还是当日,他们都还在一起,可以对面谈笑风生,可以隔着书页穿越国度和时间。
这是进门与地面平,然后向下大台阶行进的屋子,每一层台阶上都布置了休息的软皮坐垫,互相隔的很开,尊重了个人阅读的私人空间。最下面摆放着的是一架钢琴,用黑布蒙着。这钢琴,自从木心残损了三个指头,就成为虚设。
最要紧的是,这一间房,是自由和明媚的。
我忽然想到,这一间的风光明亮柔和,窗户再无栅栏,各种木心所喜欢的所期望的都在这里尽情出现,这种大团圆,应该是木心逝后的情景。
又是一惊。我想起陈丹青的书,无知的游历。我草率而来,也是一次无知的游历。我想回去了,这本书要再读一遍。
我和同行的朋友在这里翻了半小时书。
我很愿意呆在这里,单是看看架子上的光芒四射的人和书,就仿佛添了无穷尽的力量。
最后我们下到真正的地下一层。
这里是木心的神。灵魂安放的地方。庄严肃穆,玻璃圆桌下放的是展开的一些宗教书籍,强灯直接打在书页上,墙壁上是仿真的人头或人像,每一个的背后也都放了光照,在头像背后的墙上显出一圈辉光。这是我所陌生的另一个世界。我不懂,不敢乱说。同行也一样。我们悄悄的退了出来,就仿佛怕打扰了一位安睡的长者。
乌镇,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