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生产责任田承包到户,养活了几代人。也养活了我们七零后这一代。我们出生时,爸爸妈妈还在拿工分换口粮。妈妈蒸过榆树叶子,去外公外婆家讨过米,为了养活当年病怏怏的瘦小的我。
后来有了自己家的田,无数人欢喜雀跃的时候,妈妈一个人种起三个人的田。妈妈曾是家里的老二,也是唯一的女儿,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五个弟弟。即使在那个吃大锅饭,甚至轮流穿衣的年代,妈妈和大舅都是高中毕业,家里墙上都是他们的奖状。可惜那时没有照相机,也没有网络,外公家的木墙裙,和那一排排的奖状,只能留在若隐若现的记忆中。
婚后的妈妈,远远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份怎么样的承诺。一个扎着马尾辫哼着歌的青春女子,开始第一次学着宰鸡,第一次挑着稻子光着脚丫顶着风雨,第一次为生活犯了愁。
在这个以建筑出名的江苏地区,爸爸出门打工或包工程是普遍的现象,孩子们的童年里,爸爸是春节前后回来团聚的人,是家里的经济来源。而妈妈,才是日复一日,共尝酸甜苦辣的人。我羡慕弟弟的女儿,每天围绕在爷爷奶奶的膝前,撒娇,调皮,或抱,或亲,其乐融融。我的童年里,少有这样的画面。
十岁那年,我有了一个小弟弟。爸爸妈妈因此挺直了腰杆,脸上有了光。我也开始担任半个妈妈的角色。弟弟小时候可爱乖巧,同学们都说他是我的小跟屁虫。去外婆家时,他坐在我自行车前面,逢人就叫:爷爷好!奶奶好!一路直叫人乐开了花,我也开心又自豪。
因此我也慢慢练成了女汉子的性格。从我家到外婆家有一座桥,是用六条水泥楼板搭成。前后各三条。那时我喜欢挑战,放学一路过桥,上下坡,穿院门,全都不下车,大部分时候都挑战成功。一个雨后的上午,弟弟坐在我自行车的前面,我一面哼着歌,一面看到了前面的桥,我对它太熟悉了,有把握不下车也可以过去。车快到桥中央,就在一瞬间,突然发现,那头少了一块楼板!就象小说里说的那样,说时迟,那时快,右腿下车,两手拎起车头,把车子拎到另一块楼板上,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有惊无险。不然就和弟弟双双坠落到桥下。
从一开始,妈妈烧饭只放一小勺油,到后来,直接拿着油瓶往锅里倒,倒得我都心疼。我问妈妈,是不是太多了?妈妈只是笑,不说话。油,是妈妈种的菜籽和豆子压榨而成。米,是妈妈种的稻子加工成。面条,各种点心,是妈妈种的麦子加工成。各种菜,也都是自家的。猪肉,也是自家的。
日子,就是这样,爸爸主外,妈妈主内,一年一年,把我和弟弟,从嗷嗷待哺养成了小学生,中学生。
门前的稻子熟了,种麦子。麦子熟了,种稻。妈妈的青春,也越熬越远。见证岁月变月变迁的,唯有这些蕴育着我们的土壤。
小时候,我曾光着脚丫,用湿润结实的土做过鸟窝。曾经躺在稻杆堆上看天空。稻杆脆得响,满是阳光和收获的喜悦。也曾学着爸爸妈妈的样子,蹲在地上把稻子捆在一个个小块,却怎么也赶不上他们的速度。我从不敢跟着大人下田插秧,因为害怕那些水蛭转进腿里,我亲眼看到一个人把水蛭从腿里硬拉出来,很吓人。
农忙,是家家户户日夜抢收的时间。学校还会因此放一周的忙假,因为老师们也有自己的田。亲戚邻居们总是抱团作战。除了去部队学军医的大舅,家里的二舅,三舅,四舅,小舅,还有舅妈们,都会来帮忙插秧,这家忙完了去下一家。虽忙得辛苦,大家有说有笑,再忙点好吃的,格外开心融洽。
把一捆捆的稻子打成稻粒的机器也是家家轮着来,能干的邻居们组成团,机器到哪家,小小队伍就到哪家,因为合作才快,因为你帮了别人,别人也会帮你。机器噪音特别大,大家用手势和眼神交流,头上戴着帽子或扎着头巾,打飞的稻粒和草,会满天飞。
接下来,再扬场,晒干,装袋子。一年接一年的粮食就有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
当电话,手机,互联网慢慢普及的时候,收割机也来到了田间。主家只要准备好袋子,直接装了回去晒。
这样又持续了一些年。
直到一个月前,大田开始整体外包。超市一家接一家开起来。没有人养猪,养鸡,养蚕的也越来越少。
上初中时,我常常要和妈妈一起采桑叶。一开始是到田里采。后来是整枝运到家里,然后一支支往下抹。满地都是绿色的亮亮的桑叶,散发出青香。左手提着一个枝头的头部,右手顺着左手刷地往下一抹,叶子哗啦啦全掉下来。然后再均匀洒在蚕扁上,淅淅沥沥,蚕吃桑时的声音,就象春天的小雨,格外清新动听。
吃饱了,睡足了,蚕宝宝的小身体开始慢慢变得透明。然后我和妈妈,又开始用稻杆织成蚕宝宝的新家。新家象一条条的长蛇,只一夜时间,蚕宝宝就成了一个个雪白的茧。再过一两天,我们再把它们一个个摘下来,到茧站,换成哗啦啦的人民币。辛苦,总算有了收成。
多年后在外面出差,有一道菜,就是油煎茧蛹。无论对方如何游说,这是多么多么有营养,我是决不下筷的。
当经济越来越发达,人们口袋里早已不缺钱。但是,无止境的贪婪,让一个个有灵魂的人,慢慢变了机器,零件,钱包。快!快!快!怎么样最快来钱,就怎么样去做。不再等待耕地,施肥,播种,长苗,收获。哪里有最快的收成,就奔哪里去。然后用美好的故事,去刺激,美化,诱惑众人的眼睛,耳朵,鼻子。
多年以后,人们已忘记脚下还有土壤,渐渐不知道,吃的,喝的,用的,究竟从哪里来。即使这些记录点滴的文字,也无从辩别它的真假。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已迈入老年,满头白发。不再有农忙,不再愁收成,那些远去岁月,只偶尔在梦里回想。
看似漫长的一生一世,快得如在弹指间。太阳又升起,温暖每个人的心间。细数断肠岁月,不过眼角的一条细纹。孩子们如同田野里的青苗,一节节往上拔,多年后,我也将满头白发,说起麦田的往事,小宝贝们会问:这是真的吗?
过去,现在,未来,消失的,未消失的,是真的吗?心在,一切在。太阳依然会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