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乱世,濯江口一个豪门世家出了一个贵公子,戎马倥偬,打下偌大基业,本是奔着天下一统去的主,却惨死在巍峨碑下,至今天下仍战乱不已,委实令人唏嘘。
——前言
说书人在滚滚黄沙中一间破陋的小茶馆中说着书,这年头店家掏不出几个钱,茶馆也没几个客人,说书人到这儿开嗓纯粹是路上无聊,索性说上几段。
茶馆中不多的几位客人正愁没什么消遣的物事,恰逢这段有点新鲜还有点陌生的故事,便各自停下了手中的活,直勾勾盯着说书人,静静等着他讲:
柳林珏者,濯江富贵子弟也,三岁能文,七岁能武,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其颇通音律,若有琴者误拂弦,即顾之,做蹙眉不解状,既而眉舒,莞尔,其笑颜灿若桃李。濯江善才欲见柳郎一笑,时时误拂弦,使濯江之琴一时呕哑嘲哳难为听,时人笑之。
时鄱阳郡陈果为乱,王师不敌,柳林珏乃聚之乡勇,称沧浪军,往而克之,竟未尝败绩,自荐为帅,冀天子许其师精锐,一举破敌。
不意王师以举兵故,同贼视之,举兵剿之。林珏不欲与王师为敌,遂散其乡勇,欲往充军,王师以功过相抵意,不纳林珏,反斩其沧浪军,计三百军功,称之叛军,呈之朝宇,官升三级,复以其孱弱之兵,愚拙之计,为陈果所克,莫能阻焉。
林珏逃之,免于一死,然王师缉之,天下人见此,莫有敢聚乡勇者。陈果做大,兵之所指,几入于萧墙之内,赧帝耽于后宫,无知无觉,王师之帅张玉全者,反复人也,见陈果已不可挡,率军而投,有不从者,皆坑杀于碌碌丘下。
及陈果破京,赧帝方觉,臣子劝曰:“叛军已至城下,吾等衰朽之躯,舍命挡之,望陛下趁早逃之,避其锋芒,闻民间有善兵者,柳林珏也,望陛下撤其缉文,且亲信之,使其破陈果也。”
赧帝喏喏而答,及其行至后宫,念其间之乐,竟一拖再拖,守城之臣子每问之黄门:“帝走乎?”
皆答曰:“未走也。”
及至城破,犹有大臣曳叛军之足图暂缓之,黄门哭曰:“帝非未走也,帝实未坐于龙椅之上也,今贼人得帝,不在朝宇,而在深闺之内也。”
帝既薨,而陈果不能服九州,各地自立王旗,往而讨陈果。
柳林珏知之,甚哀,归于濯江,濯江父老往迎之,或资之以金银,或携其兄弟莫逆往而投之,不日自成一军,林珏称之渔父军,府吏以兵甲赠林珏,林珏二率其师克陈果。
陈果狼子野心,自立为王,命张玉全率军克九州之敌,而自犯赧帝之遗孀,彻夜欢娱,不思朝政。
柳林珏兵且五百,张玉全兵且五千,十倍之差,然玉全碌碌丘之为为天下恨,其军上猜下疑,林珏衣玉全兵之铠入其营,左右收心,林珏兵佯败以安玉全,玉全自以为胜林珏,军不甚严,法不甚明,又日夜入军妓之帐以为乐,方玉全于营欢乐,林珏纵火烧其营,林珏兵见张玉全之营乱,遂举兵入其营行杀伐事。林珏聚玉全营中投于渔夫军之人,袒左,破张玉全之兵。玉全方脱火海,又入柳林珏之手,其精锐逃之四散,左右无可倚者,纳头乞降。
柳林珏曰:“昔日吾聚之乡勇,本一腔报国志,欲克陈果此叛国之贼,孰料王师之中亦有陈果之流,胆小如鼠,欺软怕硬,二三其主,最误国事。枉我沧浪军三百人皆忠义,尽命丧于尔冒领军功之手,且听之:‘古有楚大夫,逐之汨罗旁。日夜忧国事,尝作鱼父诗: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我负沧浪军三百人之英灵,只擢其英,不擢其拙。”
语毕,释玉全,玉全归,为陈果斩。
林珏兵少,陈果兵多,林珏兵钝,陈果兵坚。有智者名徐放翁,来投林珏,林珏苦无破敌策,问计徐放翁。
放翁曰:“兵多路窄,才通数人,使人立于峡谷之中,从两侧滚石以溃敌,,乘胜追击,募其残勇,……夹石峡乃一宝地,需一人使陈果军忌惮之,为饵,败逃入峡,此计可成。”
林珏自以为饵,左右皆惊,林珏笑曰:“陈果起兵时,方三万之众,而张玉全率大军十五万,反为陈果所克,王师也如此,天下孰人堪忌惮之,非我莫属,待吾死后,若天下得太平,于濯江立我之碑名巍峨碑,昭之世人,吾柳林珏非沽名钓誉之辈,贪生怕死之徒,闻北地凉郡有章亲王为帝舅,其子亦属皇脉,汝可往而投之。”
放翁亦惊,匆匆而至,又闻此语,胸中顿生叹服意,然鱼父军不可失林珏,故使肖林珏之人衣林珏之铠,诱陈果兵入夹石峡。滚石声如雷,峡谷地崩催。陈果兵溃,林珏立巍峨碑奠替其亡殁者。
林珏欲迎章亲王之子为帝,徐放翁密会之曰:“赧帝荒唐,天下如掷地之瓦,四散分裂,碎瓦难全,君既克陈果,当为天下忌,若使三军卸甲而入凉郡,安能保今之鱼父军非昔之沧浪军?”
柳林珏不听,果为章亲王所害,幸放翁使一营带甲,于林中接应,使鱼父军存。
章亲王以讨贼之名破京城,扶其子章邯为帝,林珏率其败军归濯江。
及归濯江,林珏闭户,谢宾客,不时闻泣涕声自林珏屋传。
当时是,林珏二十有五岁,徐放翁不惑之年。放翁同林珏之父母言谈,知其心性,笑曰:“柳郎貌美,正血气方刚时,又得为天下谋太平,当寻一温婉贤惠,蕙质兰心之女为之配。”
及林珏母言之林珏,林珏正色曰:“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时大将军秦岚哙之女慕林珏,暗渡濯江会之。
秦岚哙尝守京城,有曳(叛军)足之劳,其死之后妻子俱陷于囹圄之中,林珏兵至,解救之。是以秦岚哙之女秦芝芙暗慕之,后京城为章亲王夺,秦芝芙困于其中,方得脱身,辄往赴濯江。
林珏不耐其母撺掇意,立比武招亲以绝之。
男子招妻而比武招亲,自古以来,未有之也。放翁瞠目。
柳郎招亲而濯江涨腻,俟众女至濯江,知比武招亲事,踟蹰不敢上。芝芙知之,亦至也,见柳郎,芳心更颤,即登台与林珏战。
林珏久经沙场,武勇有力,然芝芙出身将帅,习武甚佳,林珏不敌,得为芝芙夫。放翁喜。
林珏于濯江三年,练其兵,思其事,会章亲王称王,讨四方,林珏乃兴兵,称之潜龙营,破京城,杀章邯,始自立为王,虎视八方,无往不克。
濯江有富贵者,范氏也,年且三十,又经丧偶,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林珏尝往求金银,惊其貌,夜不能寐,思之淫秽,不敢与人言。
芝芙与林珏房事时,察其异样,芝芙性野,喝问之,林珏不答,芝芙怒而异其床。
林珏心焦,而灼灼不得其解,往会范氏,又自生愧恨。
范氏丧偶,其意终日不得其遣,柳郎貌美,又有英雄之名,日日见之,范氏亦不能自已。
终是事发,又东窗事发。芝芙心属林珏,其志也坚,不许有妾,林珏惧之,然已与范氏有实,正愁不知何解。
是夜芝芙于林珏屋内披红帐,着绛红衣裳,危坐床上,林珏入,见芝芙泪眼婆娑,轻咬红唇,幽怨之意非常,心生愧疚,无颜以示之。
芝芙起,之林珏侧,倚之,呜咽曰:“吾之夫君乃天下一等一之君子者也,芝芙甚爱慕之,不愿见夫君欢好他人,今事已至此,芝芙自知逆不得夫君意,只有一言需夫君明示:芝芙,为大也欤?”
林珏欣然曰:“不意芝芙心胸宽广至此,吾之忧盖杞人忧天也,且置之,糟糠之妻不下榻,吾岂彼忘恩负义之徒也?芝芙知我,我心甚慰,必不使芝芙屈人下,汝若不离,我必不弃。”
芝芙面色赧红,喁喁曰:“夫君,宽衣罢。”
灯既灭也,林珏芝芙好事正酣,芝芙思及日后林珏且欢好范氏,心甚苦,念及林珏之武艺不及她,顿生歹念,遂以屋中红帐缚林珏,同匿于行商之车马,出城十余里,至巍峨碑下。
芝芙哭曰:“夫君,妾自知如此做派终生不得谅,惟求夫君终生不二娶,妾实不欲害君之性命,若不得君,妾但求同死。”
林珏叹曰:“柳林珏何德何能,得卿深情至此,林珏欲求天下定也,怎甘身死无人之地,然不得范氏,亦憾事也,其腹中胎儿亦将失怙,不忍也。”
芝芙曰:“妾为君除之,此天下妾亦甘舍命为夫君搏之,妾别无所求,但求与君朝朝暮暮,白首不相离。”
时芝芙为林珏将,无往不胜,林珏宠之。
驻于涯边,相持甚久,林珏方允。
旦日芝芙斩范氏之首,林珏深痛恶之。
芝芙为平林珏愤,日夜杀敌于关山之外,每得林珏之书信,辄欢欣鼓舞,忘乎所以。
时楚有霸王倾芝芙,而林珏军莫能克,林珏使芝芙以色诱之,伺机斩霸王之首。
芝芙入楚,霸王尽斩其妻,镬其子,竟日会芝芙。芝芙惭,亦只楚霸王之心,然已心有所属,不甘背叛。是日霸王来,芝芙不及焚林珏之信,楚霸王夺之,知芝芙欲斩其首,俯身视芝芙,曰:“此实汝之意耶?”
芝芙颔首,不敢视之,既而直视之,露决绝色。
霸王曰:“若斩吾首,肯汝亲为揽吾之首级乎?”
芝芙愕,霸王又曰:“天下不及卿之于我,吾亦不及卿之于我,吾意得卿相许,既不得也,吾意得卿相拥,又不得也,吾意得卿相思,若吾头断,而卿恒忆之,吾不悔也。”
霸王出城,取守关门将之刃,自刎而死。芝芙揽其首级,行数里地,衣衫浸血,犹不离怀,献之林珏,问曰:“若斩吾首,肯汝亲为揽吾之首级乎?”
林珏不答。
霸王死而林珏尽得楚地。
林珏势强,渐成一统势,芝芙渐觉鸟尽弓藏意。当是时,林珏四十五岁,芝芙四十八岁,芝芙容颜不再,然仍倾心林珏,常笑言林珏杀之之事。林珏每闻之,辄叹之。
是日林珏腰长剑,邀芝芙同行,至巍峨碑下。
林珏曰:“此巍峨碑,奠替吾亡殁者,亦奠昔悍不畏死之我心。然今日为保我之权势,吾竟将汝引至此碑之下欲杀汝,不知碑后之我心痛恶之欤?”
芝芙笑曰:“芝芙可以无悔矣纵君不愿,君此生除芝芙外,未尝二娶,虽至于此,然芝芙至死,皆独占君之人,芝芙无悔矣。”
林珏曰:“芝芙可愿共死欤?朝宇之上人人弹劾芝芙,我不欲害芝芙性命,天下与卿,芝芙,我欲得卿。”
芝芙一愕,涕泗横流,曰:“君若不离,妾必不弃。”
林珏出剑,至此巍峨碑下徒生两具尸体。
茶馆中说书人停了嘴,四下已无人,他说的每一个故事都其来有自,可以从没有人能耐心听完哪怕一个故事。
夜凉如水,滚滚黄沙都平静下来,说书人撇嘴笑了笑,起身欲赶往下一处,茶馆掌柜忽用那苍老沙哑的嗓音唤道:“客官,您的茶水钱呢?”
说书人这才发现自己没带钱,面色正窘。
掌柜身旁又多出一位苍老的妇人,妇人倚向掌柜:“老头子,这位客官刚才讲的故事还挺有趣的,省他一顿茶水钱吧。”
掌柜依着妇人的话,还多送了说书人一点盘缠。说书人如蒙大赦,走出一段路来,又觉得刚才那位掌柜的和巍峨碑下柳林珏的雕像有几分相似。
怎么可能呢?
说书人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