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3日 周五 有好大的阳光
陈臭去舅老爷家
上次在文章中写到舅老爷还是十多年前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把在他家做客时掩护一个小女生从橱柜里偷出来一袋牛奶的事情写进了作文里。爷爷白眼我，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写的，偷字也不好，不雅。语文老师却狠狠地夸奖了我，让我站在教室前面把偷牛奶的经过念给全班同学听。
此刻我坐在房间里电脑前，指头上被洒满了阳光。听窗外呼呼的风声，有一种饱足的幸福感。舅老爷家的饭真香，香肠虽然肥但是很有味道，我吃了很多鸡皮，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培养出的奢好。奶奶一个劲地捞粉丝，吃掉了一大碗米饭。爸爸喜欢吃羊肉，野心勃勃地夹起两块，饱蘸了醋和辣椒，吃得爽歪歪。
吃完饭我催促着奶奶赶快走，和我一起走回家。今天的太阳很奇妙，不过分耀眼，却又十分暖和。今天的心情也很奇妙，我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急于奔跑回家，然后把奶奶扔在很远很远的后面。我耐心地配合着她的步子，仔细地观察她脸上的一举一动。
是的，她是个富态的奶奶。我不止一次这么认为。除了在想起死去的叔叔和爷爷时她瞳孔中闪烁的泪光，还有说起别人的闲话和自己的委屈时她飞扬喷溅的唾沫星子，大部分的时候她的笑容是明媚的，她的圆圆脸蛋是可爱的，她给任何人的感觉都会是健朗和长寿。
她双手背在身后，直挺挺着腰，跟每一个站在家门前的阿姨，奶奶，大大，打招呼。点点头，挥挥手，像一个下乡视察的老干部，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我不奇怪她怎么好像什么人都认识，我也不反感她停下来和那些老头老太太握手寒暄。她无疑是一个交际花，尽管现在是在跨越了盐城市的别的市的别的村。我也终于发觉，大部分的时候，我是爱她的。爱她阳光下纯粹的笑容，爱她眯起小眼睛时候的可爱。
她在路边一个草垛旁停下来，伸出手抽来一根稻草，把外壳去掉，剔成很短很小的一根竹签，边鼓捣边说：“让我剔剔牙来，哎呀，难受”。我快要跳起来大叫：“你放下，这个好脏的。回家用牙签剔！”她听话地放下了，走了不到十米，在前面一个蒙着一层油布的草垛旁又停下。“哎呀，还是不舒服，让我剔剔”。
我让奶奶讲讲以前的事情。她两只手臂有节奏地摆着，走得很滑稽。她也不主动提，等着我一个一个地问。我就挨个问了她的兄弟姐妹，也就是舅老爷和姨奶奶们。又问起了爷爷的兄弟姐妹们。奶奶嘴巴里叼着稻草，一个一个地跟我讲。我站在她身旁比她高好多，我轻轻地问，她轻轻地答，风把所有的故事都还原成历历在目的昨天。此刻我突然怀疑，每次在家里，奶奶总是嗯嗯啊啊的听不见我说的话，重复地让我抓狂，她说她耳朵不好使是不是都是装的！
那些过去的岁月，那些我没有经历过的岁月，那些从她的心头碾过的岁月。
大食堂，大集体，挣工分，分粮食，我在余华的作品里才能寻见一二点影子的生活，竟然就鲜活地发生在爷爷奶奶那一代人的身上。我有点羡慕，我有些憧憬。爸爸和自己的亲弟弟，小姑姑大姑姑，二叔叔，四叔叔，一大家子人乱七八糟热热闹闹，在荒凉的田埂上追逐打闹，看头顶的蓝天。在破败的茅屋里，对着锅里的粥眼巴巴地流口水，从熊熊燃烧的灶膛里看明晃晃的希望。
那是怎样漫长的时光。
那是如何温柔的时光。
突然多么想永远呆在这片广袤的天地，和着绿草而睡，枕着清风入眠，不用去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不会被灯红酒绿迷醉了眼睛。就算因为一亩三分地动了手红了脸，也会在丰收的麦地里相视一笑，新仇旧怨一笔勾销。
突然有点自豪，我是个骄傲的农村人。
爸爸的奶奶不疼她，爸爸的童年多半是在外婆家度过的。爸爸的四叔骂他是小野种，爸爸的二叔喜欢捕鱼。爸爸的大姑姑掉到河里淹死了，爸爸的三叔被送给一家没有孩子的人家当儿子了。爸爸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得的和我的爷爷一样的病，气管炎，早早地就离世了。奶奶的大弟弟是医生，奶奶的二弟弟初中文凭，奶奶的大妹子竟然没上过学。
奶奶以很平常的语气讲着这些往事。仿佛岁月是一条河，风轻轻地吹着，这么多年的时光，再痛苦再难忘的东西也已经慢慢地沉淀，惊不起波澜。而站在河边的我，极力地想在水中找到自己的倒影，却突然止步，怕破坏了这一层永恒的宁静。
回家的路程不长不短，正好晒干心事。奶奶还是无法避免地扯到了好多她难以释怀的事情，吵架和分家，礼物和分子，两袋大米，一件衣裳，门口的芦苇，河边的柳树。。。终于又露出了难看的脸色和悲哀的语气。每次她讲得义愤填膺挤眉弄眼唾沫横飞的时候，我都假装听不见，不去接她的话，有时候她会反过来问我：“孩子，你说说，哪有这样子的人，应该吗！”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不是都好了吗。我没有说出口，就好像是为了要保全她最后一点骄傲的尊严，更大的原因是，我感觉到如今再说什么她都无法释怀了。更更因为，没有经历过那些岁月的我，没资格。
如今，那个在舅老爷家偷牛奶的小孩长大了。舅老爷老了，爷爷死了，作文老师退休了。在满眼碧绿的田野间，我催促着奶奶快走快走，她笑眯眯地点了两下头，加快了步伐。两只手臂有节奏地甩动着。
奶奶又跑出去串门了，现在阳光不见了，房间里有点阴森森的冷了。索幸我写完了。
2018/2/23
15:22—17: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