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易怒、古板、严肃,甚至还有些专制,在我眼里,他就像封建王朝的君主,总带着不容许反抗的气场。他不温柔,不会向我发出关心的问候,只有一句话百嚼不烂、时常挂在嘴边:你最近手头宽裕吗?我再给你打点钱吧。
如果有人问我:“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和谐吗?”
我一定会斩钉截铁的回答:“不和谐!”
如果再要继续追问:“那你们俩的感情一定不太好吧?”
我却会摇摇头,说:“正相反,我们感情很好。”
(1)
小的时候闹腾,没少犯错,父亲眼里揉不得沙子,批评打骂从不心软,几乎把我当男孩儿一样教训,天知道我幼小的心灵里对这个“暴君”有多大的怨恨。
那时候钟爱“辣条”这种零食,可是家里贫穷,我拿不出闲钱去买。零花钱?没听说过,至少在十六岁之前,我对零花钱都没有概念。
虽然“辣条”只要几毛钱,但我连几毛钱都拿不出来,然后我就动了歪脑筋,家里有个专门存放零钱的储钱罐,这样自带光环的小金库,我怎能放过机会。我从储钱罐里去“拿”,隔一个星期就捎带手抠出三块钱,足够满足我一星期的“辣条瘾”。
纸是包不住火的,即便我动作迅速且完美演绎了“偷偷摸摸”四个字,可架不住频率太高,两个月后,就被父亲发现了端倪。能不发现么,储钱罐里一下少了一半的钱,都不用数,掂量掂量就能感觉出来。
案子很快就破了,父亲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是我干的,虽然我梗着脖子不断狡辩,但父亲心中已有定论,他一向火眼金睛,什么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至此,他也就明白过来,为什么我总是不饿,为什么我的饭碗总有剩余,既然那么讨厌吃饭,就索性不要吃了。
我连着被饿了两顿,当然,暴揍也是免不了的,父亲判定此事性质恶劣,“性质恶劣”的意思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有些超纲,理解不了,可我听懂了别的话,父亲说我小小年纪不学好,尽做些偷鸡摸狗的坏事。
然后我被关进房间,父亲还要求我跪在墙壁前面壁思过。在漆黑的屋子里,我始终不觉得自己有错,确实是做得不妥,但哪至于被说成是坏事,自家的钱,也能叫“偷”吗?一直跪到双腿失去知觉,我都不认为自己错了,而是把事情全权推托为父亲的暴戾。
晚上十点,我从房间里被放出来,有一种刑满释放的错觉。饿了两顿,我早已饥肠辘辘,母亲端着一碗盛满红烧肉的盖饭送到我面前。看见红烧肉,我眼睛都直了,要知道,那个时候,在我家,肉绝对是个稀罕东西,我顾不得去问肉的由来,疯狂地将盖饭塞入口中,那一顿,一粒米都没剩下。
父母的强烈反差,让我对父亲更加不满,当时膝盖跪得都破了皮,恢复知觉后的双腿有多痛,我对父亲新添的怨恨就有多深。
(2)
再大一点的时候,开始流行起KFC套餐里送的小玩具,身边很多同学都有,也不乏有集齐一整套的人。每当他们如数家珍的摆出来,总能掀起讨论的热潮,炫耀,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说眼红都不够准确,我嫉妒,非常嫉妒。别说玩具了,我压根就没吃过KFC,我也知道,那时候我不可能会吃到,更不可能会拥有附赠的小玩具。
某天在家吃饭时,我顺嘴提了一句这事,我发誓,当时只是想抱怨那些人的炫耀行为,没有其他目的。
然而几天后,我不仅吃上了人生中第一顿KFC,还获得了买套餐才会赠送的小玩具。
用惊掉下巴来形容那时的我,真的毫不夸张,因为附带玩具的套餐比普通套餐要贵一倍。由于贫穷,父母谙熟节俭之道,若非印上了KFC的字样,那些玩具根本不值它的价格,这一点,我想父母比我更为清楚。
尤其是当我知道,这都是父亲给予的惊喜时,我的惊讶程度便“更上一层楼”,差不多变为惊悚。事后,父亲给出了堪称反转的解释,他说他只买了普通套餐,并非是为了我,而是想慰劳一下他温柔贤惠的媳妇儿,至于玩具,那是同事送的。
水落石出,得知真相的我没有感到失落,反倒觉得心安,这样才正常,毕竟是父亲啊,专制蛮横的“暴君”。
(3)
之后我度过了紧张的高中三年,上了大学。那时家里的经济水平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几乎可以随心所欲的买买买,但我早已学会在花钱方面同父母客气,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
从小养成的强烈金钱观念让我过分地节俭,并且愈演愈烈,而父亲却摆出和早年间截然相反的态度,虽然他依旧要求严苛、专制易怒,可他开始过度地扩充我的账户余额,同样,愈演愈烈。
对此,我难以理解,大学里要用钱的地方并不多,而我也并非是追求名牌之人,这么多钱于我而言实在意义不大。钱静静的躺在银行卡里,除了每月正常的生活开销,其他的分文未动。见我没有花钱的欲望,父亲展开了自己的行动。
记得那段时间,正值暑假,他频繁带我出入各大商场,但凡是我试过合适的衣服,他统统自作主张地帮我买下来。本来是件温情的事,却因为他行为中带有的独裁意味而使我反感。
我企图逆反一般地我行我素,照旧穿着某宝上几十块一件的衣服,而父亲却在一个午后丢掉了这些他口中所谓的“垃圾似的便宜货”,多年积攒的矛盾一触即发。
我受够了父亲没完没了的限制和他终年不变的冷酷,现在连我的着装他都要干预,为什么?凭什么?
父亲的做法让我愤怒,可他没作出解释,恕我那时愚钝,最终的理解是:父亲嫌我衣着打扮太过寒碜,领出去说是自家姑娘都跌份。
激烈的争吵过后就是冷战,我在家待得别扭,跑去朋友那一连几天不见踪影,最后是母亲的好言相劝才让我回了家。
母亲看不下去,拉着我长谈,从儿时往事谈到当下矛盾,就是这番话,推翻了我所有的固有印象,给了我全然不同的答案。
肉是父亲买的,玩具不是同事送的,套餐就是贵一倍的玩具套餐,说给母亲打牙祭也是编的,并非当真认为那些衣服是垃圾,而是看我过分节省,他心疼。
原来从小教育我要诚实做人的父亲撒了这么多谎,仔细想想,这么拙劣的谎言都未能识破,不知该说我愚蠢,还是别的什么,其实我自己心知肚明。
(4)
再之后,我大学毕业走上社会,离开家,离开了父亲。
在外漂泊的日子不轻松,可我对家里总是报喜不报忧,我撒谎技术高超,骗过了所有人,唯独在父亲那里低级得可笑,他轻易就能识破,和我,正好颠倒。
我与父亲常有这样的对话:
父亲:“和你说个严肃的事。”
我:“恩,是钱的事吧。”
父亲:“对,我不关心别的,就是猜你没钱了,等下给你转几千过去,不多,主要快换季了,你拿着买一两件衣服。”
我:“不用,我有钱。”
父亲:“狗屁,不要废话了,你有没有钱我心里还不清楚?”
在父亲口中,一年要换季很多次,可能是他年纪大了,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借口,说到严肃的事从来都是关于“钱”,不得不说,这个谎,比以前还要拙劣。
换作从前,我也许又要误会他,以为他妄图用物质铲平我与他的隔阂,毕竟他张口闭口就是“钱”。幸好我没一傻到底,心里明白,曾经节省,是迫于无奈,现在若还要我省吃俭用,他舍不得。
父亲终究有他自己的威严,柔情暖语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不过每句“我再给你打点钱”的背后,都是不同的问候,我听得出来。
隔阂还是存在着,他不愿明示关心,那我也不必点破,假装看不懂他的真意,反正这层隔阂早就没了怨恨的成分,如今看来,只单纯觉得,还蛮可爱。
前些日子我回了趟家,和父亲的相处模式分毫未变,我发现这个中年男人的脾气一点儿不见收敛,训斥起我来浑身是劲。
大概他真的是年纪大了,记性变差,他忘了自己已经年过半百,还不加控制脾气,他忘了自己腰痛躺在床上时是何等羸弱疲惫,在我面前却老是“耀武扬威”。
临走前,没忍住,又和他吵了一架。在父亲送我去车站的路上,我看看他铁青的脸,又想想十几分钟前争吵的情形,不由自主地笑了,这样吵吵闹闹的,也挺好。
直到抵达车站,我俩站在进站口边,父亲的脸色才稍有缓和。
“赶紧走吧,看见你就心烦。不指望你有什么大成就,实在没出息我也认了,别不好意思拉下脸来认怂,我还供得起你这一口饭。没钱直说,我再给你打点钱吧。”
“不用,我现在真的可以自食其力。”我笑着挥别了父亲。
进站后,别过脸的一瞬间,我看见父亲在朝着这边张望。
(5)
我知道父亲真正想说的、想问的是什么。
恩,我会照顾好自己,有空就会回来看看,在外边过得还行,不算特别辛苦,知道您惦记我,别太担心,我已经长大了,一切都能处理好。
至于这个撒谎的游戏,我想,就陪父亲玩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