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中国人,去南方过冬的迁徙专列

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买了两个包子。下午两三点钟发车的夜班火车,如何解决晚饭,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十一月末的北京,气温已经降到零度以下。放在手提袋里的包子,没到火车站就已经凉了。我乘坐的这趟火车从沈阳开往广州,到北京时晚点了一个小时。上车后坐在过道窗边,窗外略过北方萧索的冬景。

短暂的发了会呆,也就到了饭点。两个凉包子,一根香蕉,就是我的晚饭。通常只要一上火车,我的胃就自动萎缩,食欲不振,吃什么都没胃口。

下铺的小桌板上,也放着几个包子。那几个包子个头偏大,和我的两个小包子相比简直就是“彪形大汉”。“彪形大汉”们每个都是鼓鼓囊囊的,像挺着个将军肚。大小不统一,还舍得放馅儿,很可能是自家包的。

我已经解决完晚饭两个小时,下铺的老头才开始准备进食。老头看上去六十多岁,穿着红色毛衣,平头,目光呆滞,我上车后的几个小时一直也没见他吭过声。因为网络售票优先分配下铺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所以很难在下铺看到年轻人。

老头动作缓慢地解开一个袋子,掏出一只不锈钢的盆,然后一步一步挪向车厢尽头。回来时,老头手上的盆里盛上了半盆开水。他把半盆开水放到小桌板上,把几个饱满的包子逐一泡在开水盆里。看到这会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盆是老人的自加热装置,避免了吃凉包子。

老头吃包子的时候,他的老伴儿从隔壁铺位过来。老头和老伴说想吃东北大酱,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这是我上车后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后来,我听到老太太和别的乘客聊天。她说老头有点痴呆,因为不睡临铺,所以她不时要过来看看。“在车上时还好,到了车站人一多就得看住了,不然很容易走丢。”

也许痴呆剥夺了老头的部分记忆和智力,但并没有剥夺他基本的“生存智慧”,吃上热包子的办法他没忘记。

这样的“生存智慧”在火车上随处可见。我拿着水杯去接开水的途中,看到了一对买到了相邻铺位带小孩的年轻夫妇。他们把行李箱平放在两个下铺之间,然后把被子铺在行李箱上。相邻的两个下铺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大通铺”。孩子坐在铺着被子的行李箱上,和父母一起玩耍。

另一对年轻的夫妇,把车厢过道的衣帽钩和窗户沿当做了手机和平板电脑的支架。站在过道看屏幕里的视频,这是他们缓解颈部疲劳、改善圆肩的方法。

各有各的点子,各有各的招数。火车是观察中国社会的一个直观场景。三年前去世的摄影师王福春,最早就是铁路职工,他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火车上的中国人》。他从绿皮火车时代开始拍摄,一拍就是40年,用20万张胶卷记录了春运时代。

在王福春的镜头下,火车上的中国人“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狭小空间里,展现出中国人独特的生存之道。

火车就是一个流动的社会,一个临时的小家庭。短暂的相聚,很快又各奔西东。聊天,成了列车上打发时间的最主要方式,尤其是在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普及之前。

晚上八九点钟,在我隔壁的铺位,一个三四十岁的北京中年男人,一直和一对东北的大爷大妈聊天。北京男人和同事要去广州出差,东北的大爷大妈要去广州女儿家过冬。

“其实不是这样的”,是我从这个北京男人嘴里高频听到的用语。不同城市的人在列车上聊天,话题少不了彼此生活的城市。对于不了解的地方,人们持有带着刻板印象的偏见。

火车上的交流,是一个从“想当然”到“原来是这样”的过程。偏见的融冰是在一次次漫不经心的交流中完成的。

整个列车上,东北口音占据主导地位。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去南方过冬的,这几乎是一辆迁徙专列。

和北京男人聊天的两个东北老人来自抚顺,每年11月底12月初去广州投奔女儿女婿,一直住到过完春节才回东北。他们的女儿以前在广州上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广州工作。2010年前后他们的女儿在广州街头被飞车党抢了挎包,因为拽着包不肯轻易撒手,她被摩托车的惯性带倒在地,磕得头破血流。因为不甘心,她把自己的经历写到了BBS上,结果激发了一个在广州工作的湖北男生的保护欲,帮着她一起报了警。后来,这个湖北男生就成了东北老人的女婿。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点,看到过道上的充电口空了出来,趁下车前还有不到一小时,抓紧充了会电。一节卧铺车厢,只有两三个公用充电口,而给手机充电几乎是全车旅客的刚需,如不自备充电宝,什么时候能排上就全凭运气了。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娘,她自己坐车从铁岭来广州。十五年前,她的女儿来东莞打工,成为张彤禾笔下万千“打工女孩”中的一员。然后她女儿留了下来,定居在东莞,如今已经结婚生子。大娘说女婿以前和女儿是一个厂里的,后来出来自己单干了。车上来南方过冬的东北人,大多都是夫妻俩。大娘说老伴身体不好,嫌南方没暖气,不愿意挪窝,她就自己来了。

下车的时候,大娘拖着大行李箱,夹杂在人流中。广州站是个老火车站,出站通道狭窄,没有自动扶梯,楼梯也没有便于大件行李上下的滑坡。我帮大娘把行李箱拎了下去,我把她送到出站的闸机口。她说女儿在站外等她,然后开车去东莞。我不出站,和大娘告别后,从专用通道站内直接转乘地铁,我要去广州南站坐高铁。

半个月后,当我结束旅程,准备回京时,我乘坐的从长沙回北京的飞机,因为暴雪取消了。临跟前高铁票也没有了,而那几天从南方开往北京的高铁,即便没被取消,也普遍晚点2、3个小时。反正都是晚点,与其整个白天都耗在高铁上,不如坐夜班慢车,不耽误白天时间。于是,我放弃了高铁的后补,又一次乘坐夜班火车。

夜班火车的熄灯时间一般是晚上10点,不过几点熄灯和我没有太多关系,因为通常我都是一节车厢最后上床(铺)睡觉的。熄灯后,我喜欢坐在过道,任思绪遨游。有时会写点东西,更多的时候是胡思乱想。

从长沙回北京的车上,熄灯后我坐在过道看刷手机。对面坐了一个姑娘,一直在用笔记本工作。她和同伴——一个说话有气无力的男生——从武汉上的车,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是医学专业的科研工作者。男生在熄灯前就上床睡觉了,女生一直在出差的途中熬夜比对数据。

想起了我从前的很多女同事。早年我们去南方出差,坐的都是Z字头夕发朝至的火车。晚上下班去火车站,第二天早上到了直接开会或干活,有的时候甚至连早饭都顾不上吃。

和我一起出差的女同事,不少都大我二十岁,早就过了精力最旺盛的年纪。每次坐这种夜车出差,我的精神状态都很差,开会、干活都是强撑着。而我那些女同事,从来都是精神饱满,和日常上班毫无二致,长途旅行的疲倦在他们脸上几乎看不到痕迹。每一次和她们出差,我都由衷的敬佩。

在东莞的工厂里,不分性别的工种普遍喜欢招收女工,过往的经验让雇主得出结论,女工更能吃苦耐劳。中国的女性勤奋上进、能吃苦,有韧性。在和不公抗争的时候,中国的女性也往往比男性更敢于发声,更有担当。在这个社会,她们理应享有更多的权利和更好的社会地位。

夜里一点左右,我准备去睡觉,对面的姑娘还埋头于笔记本。从熄灯开始,过去了三个小时。我一直在看手机,她一直在看笔记本,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这一夜,我终于不再是车厢里睡得最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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