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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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

天说变就变。上高速的时候还好好的,乌云虽然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但是像连绵的山脉一样静静地伏在天地交界处。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安分了呢?他光顾着开车,没有注意到。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它已经爬了上来,张牙舞爪地追着他,把太阳吞了下去,天空都给遮了个严严实实。本来洒满道路的阳光像给一只无形的手掳走了,四周一下子暗淡下来,而且越来越暗,视线都模糊了,远处一掠而过的田野、村庄、前面的车,都看不清了,宛如暗夜提前降临了一般。

他随手打开了车灯。前方的道路被雪亮的灯光劈开了,仍旧一片坦途。他还沉浸在一夜欢愉的余韵里,丝毫没有受天气变化的影响。只是有点担心,如果被雨困在高速上,耽误了下午的会谈就不好了。应该不会下雨吧。收音机里导播正用甜美的声音播报天气,说今天全省晴,大家可以放心地晾晒衣物,外出游玩。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他踩油门的脚不由自主地加了力,把车速提了上去。

或许昏暗的光线造成的心理暗示吧,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那个时刻——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但是由于无数梦里重现,所以每个细节都像刚发生一样清晰:病榻上的妈妈瘦得像蜡黄的油纸覆着的一副骷髅没什么两样,虽然是眼看着她一天天瘦成这副样子的,他还是觉得陌生和恐惧,简直不敢靠近,可是深陷在眼窝里的那双眼睛,发出来的还是熟悉的光芒,和健康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不,比健康的时候还炽烈,除了爱怜,还充满了担忧和不舍,紧紧地箍住了他。她拉着他的手,力量之大让人真难以相信那是来自于将死之人,把他的手都攥疼了:“明啊,以后的日子……只能……只能靠你自己了……妈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啊……”虽然小,但是他也知道现在就连妈妈也要抛弃他了,可是除了紧紧拽着妈妈,一声叠一声地高喊着“妈,你别扔下我啊,我害怕……”他什么也做不了,直到妈妈眼里的光彩被死亡吹灭,手渐渐冷却,他被人拖开……这时,冰冷的黑暗从天而降,把他吞没。与现实不同的是,梦里没有同情的叹惋声,只有冷酷无情的嘲笑,像滔天巨浪一样裹挟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每次从梦里挣脱出来,都是一身的汗,有时还会满脸的泪水,好像他还是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想起这件事,心里还是有几分惨然,真是没出息。他摇摇头。收音机里,一个男的正在欢快地唱着什么,他把音量调大,他不在乎那个歌手在唱什么,只要有个动静陪着他就行了。

一道闪光猛地亮起来,吓了他一跳,眼前瞬间一片空白,还好很快就暗下去了,不过立刻轰隆隆的雷声传来了。路两旁的树猛然颤栗了一下,然后向前方低下头去,刚抬起来,又被摁了下去。天上的云跑得更快了,像是野兽在疯狂追赶一只猎物。虽然车窗关着,但他好像还是感受到了空气中水星星的凉意。难道真的会下雨吗?一道山梁出现在面前,在昏暗的天光里,道路像一条白带被高高抛起来。这段路他很熟悉,过了这道梁再开一个小时就下高速了。他脚上加了力,仪表盘上的数字从一百二十升到了一百二十五,一百三十……

他必须中午十二点之前赶回去。下午的会谈很重要,市里发改委的李主任也参加。如果谈得顺利,签约的时候,他还要请副市长出席呢。他要让对方知道他的实力有多强,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这次融资太重要了,要是顺利的话,他们公司的所有困境就都迎刃而解了,未来将是一马平川。

当然,实在赶不回去也可以让翟总先和对方谈,他只要签约时出场就可以了。他和李主任是老朋友了,不会挑他的。可是他不想。原因倒不是别人经常提醒的那样,翟总这人不可靠。他相信,姓翟的在别人手底下或许会玩猫腻,在他这里不敢。可是心底他对翟还是缺少一份信赖——虽然同样是公司的CEO,但是他无法像当初倚重赵克明那样倚重这个姓翟的。

唉,要是赵克明还在就好了。

上了山梁之后,道路和四野都平展了,风也越来越大了,道两旁的树木摇摆得越来越剧烈,伏得越来越低了。虽然车窗紧闭,音乐声很大,但是通过车身的微微颤抖感受风的力量。天上的云层变换得越来越快,像是一个狂暴的野兽,把天空吞了还不满足,还要把这世间的一切都吞掉似的。不时亮起的闪电,让他觉得乌云背后不是晴朗的天空,而是血与火之类可怕的东西,只要把云层撕开一道裂缝,就可以窥见它可怖的真容。看了看后视镜,一道白茫茫的雨帘离他越来越近。真得快点了,要是下高速之前被雨追上,那就麻烦了。他猛踩油门,轻轻松松地把一辆慢悠悠的白面包车超了过去,甩在了后面。

“医生,你看几次病危他都挺过来了,是不是醒过来的几率很大?”
“不好说。虽然病人的求生意志很顽强,但是撞击太严重,全身各器官损伤都很严重,特别是脑颅……现在说什么还都为时尚早,观察吧。”

赵克明是他成为孤儿之后第一个真正信任的人。原因说不清,或许是因为赵克明的笑容宽厚的缘故吧,让他看一眼就觉得莫名的亲切。那时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刚创业,除了一腔孤勇,什么也没有。大学毕业后,没有像别人那样进企事业去做一个螺丝钉,而是选择了自主创业,纯粹是他厌倦了看别人的脸色。说良心话,他的人生并没有像妈妈担心的那样黑暗,舅舅和叔叔轮流承担了抚养和供他上学的责任,不管他在谁家,那家的人对他都很好,甚至对他太好了,让他受宠若惊,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也是。可是不知怎么的,他总忍不住时时事事陪着小心,好像这一切都不是他该得的——他厌烦透了这种感觉!

自主创业,虽然艰难,但是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他要的是别人的喜爱、尊重和认可,而不是源于怜悯而给予的施舍。遇到赵克明之前,他骄傲得连别人的善意帮助都拒之门外。但是赵克明改变了他,让他不再像个刺猬。赵克明比他大十岁,创业的时间也比他长,商战经验比他丰富,但从来没高高在上地指手画脚过,而是像兄长一样坦诚无私地帮助他。两三年后,两个人的公司合在了一起。虽然赵克明的股份比他多,但还是让他做了一把手,自己心甘情愿做个副手。问他为什么,赵克明只笑笑,说自己没出息,只求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大的志向。

有赵克明在,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当然,赵克明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他想做的每一件事都全力支持全力以赴。十年间他们的公司能成长为全市的明星企业,行业内的黑马,赵克明功不可没。

现在,他终于实现了自己创业之初的梦想,成为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走到哪里都有人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他喜欢这种感觉。他知道,赵克明也知道,他现在还算不得真正的成功,离高枕无忧的日子还远着呢。可是老哥,没了你,即使有一天我真正成功了,没了你这个我最想分享的人,也会变得好寡淡啊!

赵克明活着的时候,虽然他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兄长,一个最亲近和最值得信赖的人,从来没有叫过哥(他好后悔啊!),好像表现得亲近,两个人就生分了似的。但是赵克明去世后,他忍不住痛哭流涕,不再介意别人是否看见,会怎么想。自从母亲去世,他好像就再也没有在大庭广众之前这么哭过。赵克明的离去,让他感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缺失了——他知道,他再也遇不到这样对他好的人了。

道路被高高地升上去,熟悉的山梁出现眼前。他有点蒙:不是刚走过这里吗?怎么又回来了?这条路上只有一道梁啊。难道是他记错了?或许今天早上不该和那个女孩子又来一次,虽然销魂,但是也疲倦,让他产生幻觉了。

路上没什么车,所以开多快都没问题。他喜欢这种世界由我掌控、自由自在的感觉。尽管有司机,但他很少用。他喜欢自己开车,喜欢开手动挡的越野车,通过手和脚配合让车和人融为一体,风驰电掣、把一切甩在后面,这给他无限的快感。就像他喜欢追逐和驾驭女人,征服她们,让她们在自己的身下婉转娇啼欲罢不能……

他喜欢女人,还不止是这个,而是……他可以做自己的父亲,去征服这个世界,却不能做自己的母亲,给予自己温柔和体贴,这份缺憾,必定要由他人来弥补。

他的第一次是他上高中的时候。她的身份是永远不能说的秘密,否则不仅会对她造成伤害,自己也会被看做忘恩负义和对世俗伦理的巨大冒犯。她比他年纪大,辈分比他高,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找上他。也许是寂寞吧,抑或是可怜他,反正在那个空寂的下午,一切都那么毫无预兆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当她紧紧搂着他的后背,引导着他进入她的时候,他哭了,哭得和妈妈去世那天一样。他感到自己被炽热的温柔包裹住的不止他的下体,还有那颗干涸得即将裂开的心。

他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他的感受,但是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就像什么都明白了,一边纵容他疯狂地在自己身体里进进出出,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他的泪水,就像一个母亲对自己受伤的孩子那样。他太需要份温柔包容了。从那一刻他就知道,这辈子他都离不开这种滋味了。

他们两个的关系在他上大学后自然而然地结束了。有一年春节,他带着衣锦还乡的骄傲去看望她的时候,突然发现她老了,老得和所有长辈一样了,连说话的内容和语气也是。这还是那个和他有过美好又疯狂的隐秘恋情的人吗?他一再探究她的眼睛,却看不出丝毫异样,哪怕是两个人独处时也是。她的态度让他在释然的同时又感到无限的怅惘。

后来,尽管他经历过那么多女人,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有学问,甚至比她更有风情,更懂得取悦男人,能让他疯狂沉迷……比比皆是,但是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却没有人能够取代,甚至他的妻子也不能。

这时,一道强烈的电光在附近亮起,打断了他的思绪。这道闪电仿佛不是从天上劈下来的,而是从地面长起来的,直抵天庭,天地间瞬时被照得雪亮。几乎同时,裂帛一般的雷声撕开了周边的空气,然后穿过他的车窗、他的身体,穿过一切障碍,直达遥远的天际。等到恢复平静,刚才雷击的地方,一棵树熊熊燃烧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田野。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间被这奇异的景象吸引了,等到回过神来,他的车就要顶上一辆白面包车的屁股了。他稍松了下油门,猛转了一下方向盘,驶上了旁边的超车道,然后右脚狠狠踩了下去,很快就把那个慢悠悠的家伙甩在了后面。又是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使劲摇了摇头,不让自己沉浸在里面。

“怎么就你一个人?平时走到哪里都围着他的那堆人呢?哥们儿、朋友、情人、下属……”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人都这样了。”
“那他家里人呢?那天我看来一堆人,哭稀里哗啦那女的,是他妈吗?”
“那应该是一个长辈吧——我回去的少,对他的亲戚不太熟……他从小没爸没妈,没有亲人,他只有我……那些人倒是说想帮忙,可都那么大年纪了,我也不敢用,万一谁出点啥事,不更乱了?”
“唉,你说咋就摊上这样的事儿了呢?原来都说咱们这些姐妹儿你命最好,现在看呐,你也够命苦的了……你也别累着自己了,年纪轻轻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没事。谢谢你总来看我。回去也告诉她们别担心,我好着呢。”

他好像听见了妻子的声音,像是和人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晰。我今天是怎么了?总有这些奇怪的感觉。妻子是他创业之初认识的,还是赵克明给介绍的呢,是赵克明当时公司里的文员,长相虽然一般,但是温柔娴静,让他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心里一下子就接受了。他知道,她对自己也有好感。在确定关系之前,他告诉她:他爱她,会对她负责,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但是做不到像别人丈夫那样守身如玉,如果她不接受的话就可以此分手。她的神情告诉他,她并不意外,也许是赵克明和她说过吧,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话让她很痛苦。她没有立刻给她答复,说考虑一下。几天后,在他已经以为这段关系已经胎死腹中的时候,她出现在他面前,坚定地冲他点了点头。看着她形容憔悴的脸,他心疼地把她搂着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会对你好的。”

他们两个结婚后不久,他和赵克明的公司合并了,为了避嫌,他就让她回家做了全职太太。他自认对她和他们家都不错,唯一有点愧疚的也是她抱怨他最多的,是他陪她太少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公司现在正是爬坡阶段,每一步都很艰难,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必须全力以赴,没有别的选择。等过了这段融资结束了就好了,公司将是一马平川,他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她了。

有时他想,要是有个孩子在身边陪着她,她就不会这样寂寞了。他们结婚十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去医院检查,两个人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为什么就没有孩子呢?只有天知道。当然,他有孩子,一个四岁的可爱的小女孩儿,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去看下她们母女,并且定期寄钱给她们,保证她们母女衣食无忧。他不清楚妻子知不知道,反正他们两个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件事。如果她问,他会实话实说吧,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他不知道。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一个光明正大的属于他的孩子。不过不急,毕竟他们还都年轻,来日方长,一切都来得及。

“怎么就没钱了?开这么大公司,连手术费都交不起了?是不是他把钱都转移了?给哪个情儿了?还跟我要钱……别说借,他一蹬腿,吃亏的还不全是咱们家人……”
“妈,说这些没用的干啥……以前我不管事不知道,公司一直不景气,他把别墅和车都抵押出去了,风光只是表面的……再说了,这些年他还少填补咱们家了?现在让你拿出点给他救命咋的了,等他挺过这一关,他肯定加倍还给你……”

那道山梁竟然又出现了!这段只两三个小时的路,他不知道开了多久,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就在这条路上一样。他像坠入了一个噩梦,心里充满了失控的恐慌感。或许他只是太累了,一切都是幻觉,只要停在路边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就都恢复正常了:他可以顺利开下高速,见到妻子,进行下午的会谈……可是他不能停下来。天空的云层越来越低,颜色越来越可怖,黑中隐隐透出红色,像血又像火……雨就要下来了,而且势必是非常可怕的雨……他只能更狠劲地踩下油门,让车发疯一样向前狂飙,他相信只要他足够快,就能摆脱这场噩梦,把一切的不快都抛在身后。

当他冲上山梁,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现了:赵克明站在路边,微笑着看着他,就像他们见第一面时那样。怎么可能?你已经死了啊?头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吃饭,你说你有点累,我便没让你喝酒,还让司机送你早点回去,谁想到夜里你就突发心梗,没送到医院就咽气了呢?都怪我,那阵子为了融资,你连续加班、应酬,太累了,我要是早提醒你、多帮你分担些就好了……老哥,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呢?你是不放心我吗?天已经变成这样了,趁雨来之前赶快回去吧,我会没事的。

尽管他恋恋不舍,可是车飞速开了过去,很快赵克明就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很快,他又看到那棵燃烧的树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觉得异常了——其他的一切草木都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定,唯独那棵树上的火焰却如密室里的蜡烛一样直上直下地静静燃烧。这时,一道闪光伴随着一声巨响击中了另一棵树,田野里又多了一棵纹丝不动地燃烧着的树……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几乎快要撞上那辆白面包车了。他猛打方向盘,几乎紧贴着面包车的屁股闪了过去,隔离带的防护栏向他飞了过来。在慌忙回轮的同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会死吗?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参加赵克明葬礼的时候,许多人都在感慨人生无常,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对这些陈词滥调,他是不屑一顾。那时,他不是觉得死亡离他很远,而是觉得对于他来说,死亡根本不存在!不仅他,就是赵克明也不该死。他已经规划好,融资成功后就是入股一家生命科技公司,这家公司正在研究人的永生。他相信,这是人类未来发展的方向,而且,实现永生不在遥远的未来,而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他,还有他的妻子,无疑将是第一批受益者——老哥,你死的太早了!

可是,冰冷的护栏让他意识到,死亡竟然离自己这么近……如果他现在死了,下午的会谈能顺利吗?公司的未来会不会受影响?他的妻子能接受,她能应付得了随之而来的变局吗?赵克明的妻儿谁给照顾?还有人定期给那对母女寄钱吗?……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了一次两个人独处时赵克明对他说的一番话:这个世上,钱当然是好东西,可是到离开这个世界那一天,你有再多的钱也没有用。金钱和权力虽然是这个世界评价成功与否的标准,但是在生死面前,这些不过都是虚相,比它们重要的东西还很多……当时虽然没有反驳,但是心里却暗笑他的迂腐。这次谈话不久,赵克明就去世了,在葬礼上致辞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这番话,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是我老哥给我留下的最后的忠告啊!不过即使那时他并没有真正理解赵克明话里的意思,现在终于理解了,可是太晚了!

还不算太晚,因为他的车将将擦着护栏躲了过去,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我不签!这公司是我老公一手创建的,你们说拿走就拿走,你们这不是趁火打劫吗?他姓翟想要股份,为什么自己不来,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算什么事?”
“翟总忙。常总一出事,公司一大摊子就压在了他一个人肩上,还要谈融资,实在是走不开……翟总也觉得这个时候谈这个事不太好,不过他考虑到常总治病需要钱,他也是想帮你一下……”

很快他发现一切越来越不对劲了,整个世界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他一次次地冲上山梁,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站在那里等着他,大部分都是面目模糊,但他知道他们都是故去的人,连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都在……到后来,他已经不再觉得惊异,只是在那群人里寻找那个他最想见的人,可是每次都是失望……

田野里越来越多的树木被雷电击中、点燃,当整个其他的一切都被席卷着着在空中飞旋的时候,只有它们牢牢地立在大地上静静地燃烧。不知道是地上的火光映照的结果,还是地上的火把云层后面的火吸引出来了,天上的云层越来越红,像烧透的锅底……他知道,雨,就要来了!

他离那个白面包车越来越近,每一次避让都越来越惊险,好几次他都觉得再也避不过去了……他知道,如果把车速降一点,会安全得多,可是他被一个巨大的惯性裹挟着,根本慢不下来,只能越来越用力地踩下油门,让车速越来越快。踩油门的时候他感不到实体,脚下像是一个深渊,让他不停坠落没有尽头的深渊……

雨终于来了,可是砸下来的不是水滴,而是一团团火。火落到大地上,把一切都点燃了,道路两旁一片火海——真的是火的海洋啊,无边无际,波涛汹涌,而且在不断上涨,眼看就要淹没道路,淹没那些燃烧着的树,和它们融为一体……

这次,他再也没有躲过去,而是狠狠地向着面包车撞了上去,然后他的车飞了起来,向空中飞去……他充满了解脱的轻松。在飞翔的同时,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病床前紧拉着母亲的手哭喊的孩子,可是他仔细一看,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才是自己,拉着自己的手痛哭流涕的是他的妻子——

“明,你醒醒,醒醒啊,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啊!”

他感到了浓浓的酸楚和不舍。可是随着汽车越飞越高,他被另一番奇异的景象吸引了:在他的头顶,出现了另一个漩涡,向着云层最深处不断旋转,为他开辟出一条不断上升的通道,灿烂的光芒从通道里洒落下来。通道的尽头是如水一般清凉的天空,他的妈妈,不再是病弱愁苦的模样,而是健康的微笑着,在通道那端等着他……

“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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