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傅待我不薄,肯手把手的教我,我也用心学。他很高兴我学会了用甩锤,二十二磅的铁锤在我的手里,像玩火流星一样,甩起来从背后越过头顶,然后准确地砸到铁砧的红铁上。用甩锤,人省力,落在铁上有力量,锻造快,用师傅的话说,一锤能砸出个新世界。
打铁铺在小街的西头,离打铁铺不远有口水井,水清量大,供应着西街人的用水。西街人担水或洗菜路过打铁铺时,都不免跟我师傅打声招呼,说几句笑话,听他唱几声戏。师傅没读书,鬼字不识一个,但他是个怪才。我觉得他选错了行当,没唱戏似乎对不住他那张滑稽可笑的脸。他嘴里的戏文全是现场自编,唱过没法记住。大伙逗他:“王师傅哎,唱得有味,再唱一遍!”他抱拳拖着戏腔念白:“我这叫一遍熟,唱——不得——二遍——了——!”念白说完,众人哈哈大笑后,把笑声留给铁铺,带着惬意离去。
要是来打铁铺玩的人多了,他是不唱戏的。他拉下搭在肩上的那条黑漆漆的家织棉布巾,揩了一下看一眼就想笑的脸,嘻皮笑脸地讲起笑话来。如果不是那根红布带连在裤腰上捆住肚子,恐怕荤段子早把他的肚子胀破了。他讲荤段子声情并茂,有声有色,能说得大家前躬后仰,笑泪盈眶。
那时,政治运动迭起,人们除了政治的狂热外,文化生活几近荒芜。这个小小的打铁铺犹如荒原中的一点萤光,吸引着空虚的灵魂。一群婆娘嫂子常常寻着空闲,没事找事拿个盆或餐具家什,假装去水井洗刷,停在打铁铺与我师傅打情骂俏。每当这个时候,王师傅邪气风发,干劲沖破屋顶,直上太空。他左手钳着红铁,右手挥起小锤,亮起破锣似的嗓子对我大唱:“甩——大——锤——嘞!”我这个卖力的奴才,那时还不晓得回答主子要喊“喳”, 只知歪着脖子迅速后退一步,跳起来把大锤抡甩到极致。
王师傅脸沾炭灰,像戏中净行二花脸。小锤敲在砧尖处,那声音“叮当” 脆响,如歌唱开始时的过门。我的试锤落下抬起,他的小锤才打到铁上,然后尖叫一声:“嘿——呵!”这是引领我用力。他的一连串虚动作, 引来一阵嘲笑。
我打着赤膊,汗湿了身上的灰,似丑行三花脸。我的两耳似乎想凑在一起亲热一番,拚命往后靠拢,差点没把脸皮绷破;上唇移了位,吓得那排没齿相的暴牙,象群弃儿一样巴结着下唇,狠狠咬住他死死不放。我附和的声音很沉闷,是从五脏六腑急运而来的二氧化碳,从喉管挤出来变成的音符“嗨——呵!”大锤落到锻铁上,“嘡”声如吼,屋尘抖落。大小锤此起彼落,那锤音似男女声组合对唱,有力而有节奏地发出对人生的咏叹,是顽强生活的铿锵强音。
锻铁重回炉膛。王师傅往炉中加煤,我进一步退一步均匀而有节奏地拉着风箱。浓烟过后,绿色的火苗窜起,王师傅翻动了锻铁,盖好炭巴,放下铁钳和炭铲。这时,婆娘嫂们便七嘴八舌地与他打趣:“疯子哎,要是没你徒弟用力打,靠你自己,怕是吃屎我们还懒得屙!”王师傅嘻着脸应道:“你们不屙我自己屙!”众人大笑,大喊:“没屎吃,有个鬼屙!”说得大家笑得死去活来。每当这时,王师傅的荤段子就开讲了。
来打铁铺最多的要算桂香。她说是最喜欢看我抡甩锤。鬼晓得她是否讲真话?不过,我师傅高兴她来,我也希望她来。
桂香的长相一般,大众化,不美也不丑,跟我师娘比,半斤八两,两人不分上下。但我师娘老实巴交,磨子也压不出半个屁来,那又怎比得上风情万种的桂香呢?
桂香嗓大音高,未语先笑,哈哈哈哈、、、声声追赶,一浪高似一浪,她到哪,便把笑声带到哪。你听,她的笑声又飘到了打铁铺门口。
我师傅听到笑声,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他手拿铁钳将炉中的红铁翻了个身,然后对我说:“她又来看你抡甩锤了。”
这几天我的情绪很低落,没接他的话茬。三天前,我就对师傅讲过,“没油吃了。”当时他应我:“怎么吃得这快?又没了。”他看了一眼我手里拿的油瓶,对我说:“用水洗洗,炒餐菜没问题。”又说,“一年到头生产队只分给每人一斤菜油,要节省点吃。”我说:“你不能去买几斤猪油回?”他好像很不高兴我说猪油,呛我说:“我能到食品所去抢?那是要肉票的,你有吗?”
这几天,我歇了抡甩锤。我们一日三餐的锅瓢碗筷,可怜得用显微镜照,也见不到半个油星的影子。我不是向师傅争吃喝,俗话说,“打铁还得本身硬”, 不吃油身体如何承受得了这般力气活?
王师傅见我不搭话,嘻着笑脸劝我:“放快活点,牛从来没吃过油,还不是照样拉犁,劲还大得很呢。”
“哈哈哈、、、,疯子哎,没饭吃了呀?这几天怎么没听到抡甩锤的响声了?”她称呼我师傅是疯子进疯子出,师傅称呼她也是出奇的近乎。他放下炭铲,迎上前去,嘴里唱道:“堂客哎,你来啦,快请戳(坐),快请戳(坐)。”他故意把个坐字唱成个戳音。
桂香每回来都不打空手。她左手端碗酸菜,右手提了两个萝卜。师傅接了酸菜,她把萝卜放在墙角,顺手拉了条凳子坐在门口,问:“怎么啦,我看你徒弟有点不快活呢。”
王师傅一脸不正经,与他打邪说。“他想老婆了,太婆哎,我给你跪下,求你给他说个老婆救救他吧!”
“谁想老婆啦?不正经!怕是你自己吧!”我气得大吼,“这鬼日子我无法过下去了!”说着放下风箱拉手,准备出门就走。
桂香在门口把我拦住,说:“怎么啦,你师傅人不正经,爱说玩笑话,别为了一句笑话生气,不值得。”她推搡着我进屋,假装黑着脸对王师傅说:“你个狗眼不识泰山,这个徒弟不简单的,我最喜欢看他抡甩锤。要是把他气跑了,你不后悔死进棺材,也会哭落了眼睫毛像个猴子,到哪去谋这好的徒弟?”
师傅仍然一副嘻皮肉脸,低着头躬着腰在桂香靣前毕恭毕敬,连声称是是是个沒完。
桂香今天的打扮与往日不同,一身蓝布裤褂用米汤浆过,显得硬挺贴身,头发油光发亮,散发着一股浓烈菜油味。(那时没润发剂,有爱美者以菜油代之)
我心里五味杂陈,人家有油搽头发,我却没油炒菜吃。“桂香嫂子,”我于是愤愤地对她吐苦水:“我们三天没吃油了,他却说‘牛从来没吃过油,还不是照样拉犁,劲还大得很呢,’我受不了,做不到,我不学这个徒了。”
她听后瞪着王师傅骂:“疯子,你也太丢毛了,要牛拉犁怎么能不给草吃?你个死疯子,他娘要是知道了,还不心疼得要与你拚命?你节省钱买棺材自己睡,也早了点吧!”
王师傅邪着个怪脸,咧着大嘴巴忙着解释。桂香听后沉默片刻,说:“这样吧,我回去提几斤油来,给你们接个力,以后再想办法解决。”
王师傅很感动,忙捡了把打好的菜刀和锄头,用草绳捆好递给桂香,仍然是油嘴滑舌地对她说:“小礼不成敬意,娘子请受郎君一拜。”
她笑微微提着铁器回去了,很快便返回打铁铺。我感激地用双手接过桂香送来的油。桂香说,她称过,还有五斤半。我提着这个用白胶壶装着的菜油,高兴地转了一圈,笑逐颜开地对桂香说:“桂香嫂子,你真是个好人,你好人定有好报!”
“哎,别喜傻了,铁红了,快抡甩锤!”师傅朝我喊。我忙放下油壶,提起大锤,像玩火流星一样,甩起来从背后越过头顶,然后准确地砸到铁砧的红铁上。
桂香看完了我的一阵甩锤,连声夸我一番,然后又笑哈哈地与师傅对骂了几句,带着哈哈笑声地走了。师傅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要感谢你。”我诧异地问:“奇怪了,感谢我什么呢?”师傅说:“感谢你会用甩锤呀,桂香喜欢你。”
“喜欢我?怕是喜欢你吧!”我差点跳起来,认真而大声地反驳道。
师傅没接我的话茬,只是自言自语:“她怎么舍得一下子给我们这么多油呢?”
二
大约过了十天左右,小街出了件大新闻。街头巷尾舆论哗然,甚至到小街购物的四邻八乡人,也义不容辞地参与了进来。人们以各种不同的表情和方式议论着,并将这种桃色新闻添油加醋,加工成精神享受的快餐,被越端越远。
沉浮在舆论漩涡中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叫立德,具体年纪不祥,大概与我师傅不差上下,四十岁左右。立德身材矮胖,嘴阔鼻扁,绰号武大郎。别看他其貌不扬,但好色,见了好看的女人,色眯眯的双眼盯住不转眼珠子;嘴唇扯到耳朵后,露出双排稀疏疏的牙齿,像把用旧了的萝卜刨子。
在打铁铺里,我曾听说过他是克妻的命。不到五年,他先后死了三个老婆。这三个可怜的女人,都被他克到阴间去做了鬼。死老婆却让他在当地出了点小名,人怕出名猪怕壮,哪个女人不怕死呢?从此后,他只好动起歪心思,在路边偶尔釆朵把野花尝尝鲜。
终于有一年,十里外的一个女人死了丈夫,招夫养子。亲戚见他勤劳肯做,便介绍他去应了聘。这女人高大威猛,不信邪便认他做了夫君。几年后,他将这女人连同一窝崽子带回本庄。这女人便是他现任的妻子冬安。
立德出身贫雇农,穷根子,在那个年代,他是根正苗红的依靠对象。虽然他扁担倒下来不识一字,但大小会议上却有他的身影。他常为自己叫屈:“吃亏呀,我没文化,要不怎么只当个生产队的保管员呢?”
冬安也常到打铁铺来,她是来找立德的。立德这保管当得清闲,是打铁铺的常客。他的肚子里也有不少荤段子,虽没我师傅多,但他讲得比我师傅露骨,讲在兴头上,总是呲着那“萝卜刨子”,说得油直滴。冬安毎次来都骂他,“你人头不像狗倒是,还想捉鸡吃。”我那时只十七岁,未谙此话含沙射影之意。师傅曾悄悄地对我说过,“她这是打狗骂鸡婆。”我问他:“谁是鸡婆呢?”师傅笑而不答。
此刻,冬安正拿着砧板菜刀涶沫四溅在骂街呢。她不再指桑骂槐,而是指名道姓,“你好不要脸的臭×,开了味过了瘾,还反咬一口,一担谷,六斤油的贱货……,臭嘴熏天,硬是把众人耳朵脏得三天都洗不净。
她指名道姓的人是桂香
。桂香刚从大队报案回家不久,双手叉腰出街应战:“老娘是金枝玉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趁我男人不在家,还想打老娘的主意!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像你个贱货馋,装到篮的便当是山珍海味!……”
立德在大队部接受支书的讯问。支书说:“深更半夜夺人家的门,色胆包天,你不怕他老公?”“哪个不晓得她不喜他老公?”立德辩解道,“本来她是同意了的,要不为什么收下那一担谷,还有六斤菜油?”
支书一拍桌子,厉声呵斥:“你好大的胆子,拿公家的粮油去与人作这种见不得人的交易!”支书继续呵斥,“她不承认收了粮油,社员损失的粮油你得补上!”
据我所知,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因为桂香矢口否认武大郎的粮油贿赂,而队里清理库存时,确实少了一担谷和六斤菜籽油。
各种消息很快都传到了打铁铺。我师傅提起那壶油看了又看,问我:“这壶油你说还能吃多长时间?”我懂得师傅的意思,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晚上睡觉时,师傅对我说:“我们行炉在外,既要结交穿皮鞋打雨伞的,也要结交戴草帽打赤脚的,但有一点你要记住,只有嘴稳身稳才能好安身。”我说:“你嘴稳吗?你肚子里那些荤段子。”
他很不以为然我的说法,说:“我是油嘴不油身,没有我的那些荤段子,哪有这好的人缘,没人缘哪有这好的生意,哪有香喷喷的油吃?”
直到这时,我彻底地省悟,我师傅与人以疯作邪,原来是如此这般的奥妙。
2017年4月16日写于武汉。